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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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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无事,沈七喜欢坐在楼头朝下望。
醉红楼占地极广,前门开在花斗巷上,后门开在一条叫狗儿胡同的小巷里,程三娘的小楼恰好在后院靠墙处,一面是醉红楼后院的千竿翠竹,一面正对着狗儿胡同。胡同里住的都是穷人家,清晨的时候有卖花儿的女孩儿提着篮子出去,然后是卖冰糖葫芦的、卖针线水粉的,也有干苦力的青年背着扁担出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他喜欢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看南来北往的不同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不同的衣裳,从不同的地方来,怀着不同的目的,去不同的地方。茫茫尘世,人若蝼蚁,纷纷扰扰,熙熙攘攘,最终归于黄土,谁与谁有什么分别?
今天,他看的不是人,是楼下翠竹林旁的那株梨树。
三娘楼下也有一株梨树,比傅府里那株年份要久,花开得要更繁盛,昨夜被风雨打落不少,枝头上剩的仍有六七成,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春光盛景里看去,没有风雨之夜的凄凉,倒显出几分素净淡雅之美。
“七哥。”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身后轻唤。
少年眉眼平淡如水,是那种站在人群里仿佛一滴水滴进海里,寻不到一丝痕迹的人。这韩九,他不常见,却是听说过的,出手狠辣,一剑封喉,手下从不留活口。若是走在街上,谁会知道这个临家小弟一般憨厚平实的少年会是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杀手?
沈七笑了笑,转头望着巷子里一个挑担子卖水粉针线的少年,淡淡问:“小九,你想过有一天像这些人一样生活吗?”
卖水粉针线的少年袒着半边胳膊,露出结实的肌肉,正将担子卸下肩头,打开筐子给两三个少妇看。少年嘴里说着,手比划着,大概是在夸自己的货品物美价廉。
韩九神色凝定不动,“大哥说,做我们这一行的,眼睛、耳朵和心思要是不能用到该用的地方,离死就不远了。”
沈七不由笑了一声。
韩九肃容道:“承接上命,口耳相传。”
这是暗流的规矩,所有命令与消息只过一人之口,一人之耳,既不见之于纸张书信,也绝不经任何人的转达。人在信在,人亡信失。
“洗耳恭听。”沈七面容也随之一肃。
程三娘回到小楼时,沈七闲闲坐在窗前,手里抱了个茶碗,碧盈盈的一盏西湖龙井,清烟袅袅。沈七秀逸的面容浮在水气中,宛若一幅水墨写意。听到脚步声,他的视线从楼下墙角里那株开满花的梨树上收回来,笑道:“三姐。”
“上官派来人了?”
“就知道瞒不过三姐的眼线。”沈七微笑,“大哥有一次感叹,江湖上说他通天彻地,没有不知道的事儿,传得神乎其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三娘这双眼睛亮着,他就是半个瞎子。”
“少替他说好话!”三娘半点也不领情。
沈七笑,“大哥的心思,三姐一点儿都不懂吗?”
“那我的心思呢?你懂吗?”
这句话来得突兀,沈七不由一愕。三娘对他沈七是什么心思,上官澜对三娘是什么心思,三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但谁也不点破,这些年一天一天稀里糊涂也就过来了,此时三娘这态度,分明是拼着鱼死网破要把一切都抖落开。
“三姐……”沈七低声唤道。
“你怕什么呢,小沈?”三娘冷笑,“你怕我死缠烂打,怕我寻死觅活吗?你都装了多少年的糊涂了,嗯?这一回你怕是要死了,你自己也知道是不是……是啊,你是知道的,你分明就是去找死!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些,上官澜是你的恩人,兄长父亲一般,你怎么能抢他喜欢的女人,是不是!你死了就好了,反正你活得这么累,死了不但自己好过,也成全了上官澜!你真是有义气,真是好汉哪!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你谁也不为,只是看不上我,我已经这么……这么老了……”
她猛地回头,脸朝窗外,只留一头秀发给沈七看。沈七不用看也知道她此时是什么表情,但他还是无话可说,除了末了一句是赌气的话,三娘那些话的确是点中了他的要害。
“三姐……”良久,沈七长长地低叹一声,缓缓道,“当初你们把我拾回来,教我武功,为的不就是让我杀人吗?我是大哥和三姐最疼宠的小兄弟,可首先,我是暗流的杀手,不是一般的杀手,是死士杀手。救我回来,为的不就是要我有天把这条命拿出去拼掉?”
“小沈……”三娘身子一震,迟疑着回头。
沈七看着窗外满树的梨花,神态沉静,仿佛嘴里在说的是别人的事儿,但越是这样的沉静,越让人觉得那悲哀的沉重,他的声音是倦的,仍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他救我的命,其实是留着我去送死的,有时候想想,会忽然觉得难过。”他突然低下头来,向三娘微微一笑,“半夜醒来想到这些,我恨过自己的命为何如此。我自小孤苦,本该是冻死街头的饿殍中的一个,是大哥和三姐收留了我,我才能活到今天。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大哥对我的那些好,只是对我好,没一星点儿别的原由,那该多好。”
这一回,轮到三娘说不出话来了。
“三姐,只有你啊,三姐,只有你是一心一意为我好,没半点杂念为我好的人。”沈七仍在笑着,不知怎的,三娘竟觉这笑容惨烈,看得人惊心动魄。
“别去,小沈,别去!”三娘抓住他的肩膀,嘶声道。
沈七微笑,“三姐放心,我的命硬,死不了。大哥答应我的,这笔生意做完,我和他恩情两讫。这些年我手脚虽大,也攒了几两银子,就藏在你柜子最下面的小匣子里,对了,里面有只珠钗,是打给三姐做嫁妆的。我想好了,这次任务结束,就带着银子回岭南老家开个酒铺,养只狗,养群鸡,每天喝自己酿的酒,炖自己喂的鸡……三姐,到时候你会去看我吗?”
三娘只觉满嘴都是苦涩,颤声问:“你赢得了么!”
沈七点头:“已经失败了两次,大哥也容不得自己再输,他那个性格你知道,不是莽撞乱来的。组织里面进行了一次清理,所有参与这次行动的都是绝对可靠的人。我武功如何,三姐也清楚,就算刺杀不成,全身而退也不成问题。”
沈七的神色从容淡然,分明是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清澈得像水洗过的天空一般。女人的直觉告诉三娘,他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可她半点猜不出那是什么,女人的直觉,那个秘密是危险的,可怕的,毁灭一切的……她、不敢问!问了就是一场伤心!但不问又如何,她的心早已伤得体无完肤。
“赵南若传来消息,严嵩要提前回京。关东来、凤七郎、鸳鸯双煞这帮人护送严嵩扮作商旅秘密南行,再折往北,走扬州道返京。玉公子和一批从京中带来的高手留在杭州护卫严嵩的替身,三日后也走扬州道返京。严嵩的正身两日后会去定慧禅寺,我们若要下手,那里是好地方。”三娘听到自己的声音疲倦亦如沈七,
“有劳三姐了。”沈七微笑。
三娘望着沈七,满腔话梗在喉咙里,终于咽了下去。
沈七转头望向楼下的满树梨花,眼前一时是赵南若掩藏在淡定容颜下的凄美,一时又是三娘泼辣外表下的凄惶。是否世间的每个红颜都如这满树的梨花,开得再好,也敌不过人世的刀风剑雨?无论怎样苦苦地支撑,终究免不了委落泥污身遭践踏或者随风飘零的命运?
沈七捧起手掌中的茶碗,碧盈盈的龙井,仿佛把整个春天都装了进去,可这春天,就要到头儿了。
夏天要来了,就要来了。
沈七仰头,将满盏的冷茶一口饮尽,眉头不禁轻轻皱住。
再好的茶,放冷了也是涩的。
“三姐好坐,我去了。”沈七轻笑一声,转身下楼。
三娘端坐不动,看着他一步步下楼,瘦长的身影消失在窄长的小巷尽头。他每走一步,三娘都觉得是踩在自己的心上。咚,咚,咚,分不清是心在跳,还是人在走。沈七的身影消失不见,那脚步声还未歇,仍一步步走着。三娘的视线渐渐模糊——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次,沈七不仅仅是走出她的视线,而是要走出她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纤丽的身影缓缓上楼,在三娘背后站定。
“你回来,不就是想要见他吗?刚才不出来,现在他走了,你再出来还有什么用?”三娘轻声问。
紫云伏下身子,半跪在三娘膝前,仰脸望着三娘,“三姐,你说……他会回来吗?”
“傻丫头,”三娘苦笑一声,握着紫云的手把她拉起来,“我就不该把你送他身边去,那个没良心的……他呀……”
“他会回来吗?”紫云追问。
“我也不知道……大概天知道吧……”三娘抬头看看天。天空一碧如洗,几缕扯絮般的白云浮在那里,岿然不动。这天呀,蓝得叫人伤心,这云呀,静得让人惘然。
“他会回来的,是不是?”紫云又问,仿佛痴了一般。
这次,三娘没有回答。她把视线移往楼下的千竿翠竹。
“紫云,你知道为什么暗流有大当家,有三姐我,第二把交椅却空着没人坐吗?”良久,三娘缓缓开口。未等紫云回答,她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九年前,朝廷上出了一件大事。曾诜被诬入狱,遭遇灭门之祸。那一回,江湖上有不少汉子暗中出手帮被诛连的忠良遗孤脱难,暗流也派了人去,可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紫云问:“去的是二当家?”
“他既是暗流的二当家,也是上一代的‘司命杀手’,还是我嫡亲的胞兄。”
紫云一惊:“上一代的大司命不是离开组织,带着夫人漂洋出海了吗?我听好几个姐妹这么说……”
“那是骗人的。”三娘轻轻一笑,掩住紫云因吃惊而张大的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每一代的司命杀手都是终极死士,他们是万中选一的人,吃得苦,受得痛,接受最严苛的训练,拥有不可思议的刺杀手段,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人活下来,从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一番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紫云第一次看到三娘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被吓得浑身瘫软,水一样瘫在地上。她脑中一片空白,三娘话中的字她都听得明明白白,意思却半点不懂——她也不想去懂,不敢去懂。
“他会回来的,我等着他,我还有话和他说……”紫云喃喃。
“云儿,苦命的姑娘。”三娘把紫云揽入怀中,眼角终于滑出了一滴泪。九年前,得知哥哥死去的消息时,她哭干了泪,几乎哭瞎了眼。以为这一辈子也只得痛那么一次,不会再痛,不能更痛了,没想到今日为了小七,眼泪终于还是掉了出来。
生前埋名忘姓,死后尸骨无存——这就是司命杀手的宿命,一代代,从未更改过。
沈七,你会是那百年来的例外吗?你会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