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尽英雄

61、第六十章

　　西边的那轮红日彻底地落下山去，但那霞光满溢的天空依旧透着光亮。漫天落霞下，有个锦衣少女失魂落魄地匆匆穿梭在杨山城的街巷中。

　　子车敏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围墙上下来又脚步虚浮地走回镇南王府的，她只觉得自己恰巧撞破了极为骇人的惊恐场面，连带着灵魂都受到了刺激。

　　她不顾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慌忙地把自己锁在了闺房中。将身后的那一扇木门关上后，子车敏儿才惶然觉得把外界的喧哗和古怪都隔绝了，她后背紧紧抵着木门，双目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自己的闺房。

　　俄顷，她似是虚脱一般地走向了屋中的圆桌，扶着桌沿坐下。子车敏儿痛苦地用双手撑住脑袋，黛眉皱起，轻咬着唇瓣。到现在，她还是没有办法消化刚才趴在墙头听到的那个秘密，这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太过耸人听闻、太过离经叛道了点。

　　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她所尊敬崇拜的嫂嫂竟然会背叛她的大哥，而且还是违背人伦地和一个女人纠缠不清，谁来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长久以来所坚信的向往的东西就这么在一瞬间被击的粉碎。她家嫂嫂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她：一定要追寻自己所爱的，一定要过着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那么，她所谓的爱情和自由竟是要建立在背叛自己的丈夫、触犯世事人伦的基础上的吗？

　　在她心中不啻于是真谛的东西现在却被揭露出它原本黑暗扭曲的面目，她信以为真的论断现在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她的心被惶恐和无措所沾满，一瞬间，她迷失了继续向前走下去的方向，被困在原地，孤独无助。

　　除了惊慌、恐惧、埋怨和愤忿，她现在找不出其他的情绪。

　　另一头，子车敏儿无声无息地离去后，那个晚霞照映着的小院中，另外的三个人又是如何了？

　　古树下，冯少卿一脸呆滞地看着跪在他身前的两个女子，他只觉得自己如同是被人抽走了思维的能力一般，脑中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当他的女儿当着他的面说出她是爱上了一个女子后，他就无法再思考也无法听她继续说下去了。

　　他想，他是被吓到了。

　　悲苦的感觉突然而至，他无法控制内心那强烈的失望和痛惜，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的他有些透不过气来。恍恍惚惚的，这几十年来的种种不顺和艰辛就这么浮上心头，越发地让他难受。

　　早年那苦涩的爱恋，步入晚年的那场大劫，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他唯一的寄托却又给了他这样的打击，冯少卿的心顿时老了十岁，疲倦和无力感爬满了全身。

　　“爹，爹？”耳边隐隐地传来素贞着急的轻唤，“爹，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天香，那个尊贵无比的女子，先皇的掌上明珠，此刻也很是担心焦急地围在他身旁，并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胸膛，似是想要让他缓过气来。他在心中轻叹，怪不得这两年来公主对他是如此的上心，原来竟是基于这等关系。

　　“无事。”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俩不必紧张，复又垂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黑眸深邃如海且带着些许的追忆和惆怅，“你们今日能在我面前坦白，定是下定了决心要厮守一生。即使我并不同意，你们也不见得就会放弃，你们先听我说一个故事，等我说完了，你们再考虑是否真的就要在一起。”

　　冯素贞和天香对视，各自点了点头，两人在冯少卿的两边坐下，听他娓娓诉说着一个尘封多时的故事。

　　“二十六年前，我还是一个一心考取功名的书生。那时，先帝刚刚登基两年，王朝大开科举广纳贤士，而初为帝君心高气傲的先帝爷也在那年微服民间，暗寻能人异士……”（嗯哼……有木有狗血即将到来的感觉？有木有？）

　　韶华似锦，年华如梦，二十七年前的那个春日，冯少卿奉了家母之命前往兖州接他的未婚妻，那是他指腹为婚的对象，兖州一家商户的女儿邵棱儿。邵家世代从商，而邵父和他的父亲乃是至交，于是两家就为小辈定下了婚事。可惜，邵父经商途中暴毙，邵家从此也就家道中落，这些年也全亏了他家接济。如今，不幸再次降临，邵母病重难愈，邵棱儿一个女子怎应付得来？所以，他南下兖州，照顾她们母女，打算等邵母故去后，他再带着邵棱儿回妙州。

　　邵家之女才学了得、风华绝世（那啥，别把素贞的样子代入哈，两个人长得不一样），正值妙龄的她有着不少的爱慕者，但邵棱儿生性清冷眼界颇高，一般的凡夫俗子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冯少卿到兖州邵府后，身为未婚夫妇的两人颇为赞赏对方的才华，但也总是相敬如宾从未逾越一步。然而，平静的日子最终还是起了波澜，这起因就是那个万人之上的男子。

　　当时年轻的皇帝正好游历到兖州，在那个春日的傍晚，邵棱儿邂逅了这个优雅而充满霸气的男人。华贵天成的王者自然是与世间的平凡男子不同，而邵棱儿出众的才貌也让君王另眼相看，水到渠成般的，两人频繁来往成了相互赏识的知己，每日斗酒作诗，都忘了时光的匆匆离去。这个见识广博气势脱俗的男人，无疑是带给了身处苦难中的邵棱儿极大的安慰，纯纯的少女之心又岂会不为之悸动？

　　万般情愫积累在心却又难以表述，毕竟，她早已和冯少卿有了婚约，她的身上背负着责任和承诺，又怎能任性妄为？不说父辈们的交情和信意，单是这些年来冯家对她们母女的照料，她就没有理由去破坏这婚约。

　　心中有着万般的矛盾和取舍，让原本开朗明媚的少女霎时间消瘦了下去，邵棱儿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冯少卿自然是发现了她的变化，多次询问，才从邵棱儿口中得知了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切，得知了那个男子的存在。那时的冯少卿沉默了犹豫了，他亦是喜欢邵棱儿的，又怎会舍得将她让给他人，可当时的他并没有说些什么，他将选择权交给了邵棱儿。

　　然而，上天并没有给他们多余的日子考虑，游历民间的帝王归期将至，月余后，皇帝向邵棱儿辞行。兖州城外的十里长亭，一双容貌出众的男女惜别，他们依旧以兄妹相称，明明眸中有情却又闭口不提，或许，他们都选择将对方放在心底。

　　从别后，不下三月，邵母病逝，邵棱儿跟随冯少卿离开了生养她的故乡，一路北上去了妙州，却也从此再没见过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优雅而霸气的男人。

　　冯少卿缓缓地道出了在他心中藏了二十七年的往事，而如今，故人都先他而去，这段往事也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回忆。

　　“原来，却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冯素贞听完老父亲的话后，神情迷离，若有所感的说道。

　　一旁的天香也是一副尚未回神的样子，听完了这样的一段往事后，她也不知是该作何感想了，原来素贞的娘亲和她的父皇还有着这样一段缘分，那么，她和素贞的相遇相恋是否就是命中注定？

　　“可是，爹爹，当时娘亲并不知道先皇的身份，而后来，他们也没有再见面，那，你又怎会知道那个人就是先皇？”冯素贞仔细回想着父亲适才说的故事，终于决出一丝异样。

　　冯少卿抬眼望向女儿，叹了口气，又道：“因为那日送别，我悄悄的跟在了棱儿后面，亲眼看到了先皇的龙颜，后来，我有幸高中，在大殿见到高坐龙椅上的先皇，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你的母亲原来是倾心于当朝帝王了。”

　　“娘亲为了信守父辈们的承诺，放弃了追求心中渴望的那份情意。为人子女者，我无法去评价娘亲的选择。”冯素贞渐渐意识到父亲说这个故事的意图，低垂了双目，缓缓说道，“可是爹爹，对于自己爱的人，到底是应该不顾一切地争取和她在一起呢，还是为了顾及世人的目光而向伦理道德低头最后抱着遗憾而终？”

　　“素儿！”冯少卿眉头皱起，沉声唤道。

　　“爹爹！”冯素贞起身，而后在他面前跪下，抬头看着他，神色坚毅，眼眶泛红，“素儿不孝，也自知无法获得爹爹原谅，可素儿真的爱她，即使这样的情意会被世人所不齿，即使我和她的路将来满是艰辛，即使我们老来无法享受天伦之乐，可我真的只想和她携手共老，除了她，我已无法再爱任何人！”

　　“你！”冯少卿只觉得周身血气上涌，脑门上噗噗的痛。

　　“冯伯伯！”另一边的天香如何见得自己的爱人如此孤军奋战，她也屈膝在冯少卿面前跪下，“冯伯伯，请你不要怪素贞，这不是她的错，倘若我们不曾相逢或许就不会相恋。可是，命运已经偏离了轨道，将我和她牢牢地绑在一起。别人或许不知，但我却清楚的很，素贞她也是万般挣扎过的，只是最终我们对于彼此的爱意还是战胜了理智。明明知道不应该让这份情萌发继续，可是我们真的心不由己。”

　　冯少卿面色灰败，低头看着两个跪在他面前苦苦相求的孩子，内心也是挣扎绞痛万分，只听他说道：“你们现在还太年轻，如今情意正浓难舍难分，可是你们要知道人生还很长啊，你们能肯定等你们步入中年你们还能坚守如今的信念吗？面对这么多的流言蜚语，你们能够坚持着走下去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你们却又相互埋怨，这又让人情何以堪？”

　　天香看了冯素贞一眼，读懂对方眼中的情愫，心中霎时涌过一股暖流，她转头看着冯少卿眼中含泪地说道：“我现在不敢对冯伯伯承诺些什么，因为正如冯伯伯所说的那样，我们的人生还很长，我只能说我会会用尽我的心力去爱她，把我能给的都给她，只要她不想放手，我绝不会放开紧牵着她的手。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在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更不会去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只求您，不要让她离开我，我和您一样，不能失去她。”

　　说完这一番话，天香早已是泪如雨下，而冯少卿亦是为其触动，天香是一国公主，娇生惯养，天潢贵胄，想来是从不曾如此放低姿态地求过一个人，而今，却肯为了他的女儿这般屈就，可见这姑娘用情之深。

　　“爹，她是我唯一想要的幸福，纵使爹爹不同意，素贞也绝不会放弃与她共度人生的念头。”冯素贞的心煎熬着、揪痛着，亲情与爱情之间非得要做出一个抉择吗？为何，她们的感情就这么艰难坎坷，她们相爱相依又有什么错呢？她们没有杀人放火，没有作恶多端，怎么就无法得到别人的谅解和包容？

　　面前的两个孩子无声地哭泣，而冯少卿浑浊的眼眸中也是通红一片，心中抑郁无比，良久，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双手撑着桌沿，缓缓起身。

　　“既然你们心意已决，我的阻止你们也不会放在心上，你们好自为之吧。”

　　冯少卿满是疲倦地说完，便转身朝门口走去，步履蹒跚却始终没有回头。

　　在他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两人眼前后，冯素贞终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就如同那断线的珠子一样，唰唰的往下掉，如何也止不住了。

　　天香立刻奔到她的身边，哭着把她拥入怀中，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母亲安慰着受了伤的孩子，“哭吧，哭吧，把心中的悲伤都哭出来。”不被至亲之人谅解和祝福，无疑是极大的悲哀，天香能够体会素贞此时的心情，而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给她一个能够依靠的怀抱，在素贞最为脆弱的时候给她支持。

　　晚霞渐渐散去的天空下，一对佳人紧紧的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