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故事》abei

1、1

　　陈铎庆幸自己的家境殷实，父母又开明，舍得放任她五湖四海里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大学中途任性地选择辍学，凭借一点小才气作了接了几家旅游杂志的专栏写作，将漫天漫地的游玩经历第一时间分享给陌路不识的读者。这么几年时光过去，她的阅历增长许多，也攒了小小名气。
　　可是陈铎迷惘，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能抹去此刻心底的烦躁。
　　她阖上杂志，毯子刚刚裹住裸露的胳膊，一个中年男人递过来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
　　“白小姐，我女儿很喜欢你，可不可以签个名？”
　　陈铎礼貌地笑笑，接过纸笔，及其张狂地画完符还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接过去，却不离开，又问：“可以合张影吗？”
　　陈铎摇摇头，解释道：“我的工作有规定，不太方便随便合影。”
　　中年男人了然地一笑，便退回原座位。
　　同行的老外布鲁诺侧过身，眨眨毛茸茸的蓝眼睛，也递过来一本杂志，说：“白小姐，这篇文章很有意思。”
　　陈铎凑过去瞥一眼，原来是自己的一篇游记，图文并茂，占了整整两页。
　　陈铎赫然：“居然有这么多废话？！”
　　“陈，你是能将没意思的事讲述得非常有意思的人。”
　　“呵呵，我以为自己是能将有意思的事做得非常没意思的人。”
　　陈铎裹上毛毯打算继续补眠。
　　布鲁诺问：“嘿，最后问一下，他们为什么叫你白小姐？”
　　“嗯——我记得你说过你非常喜爱中国？”
　　“对。中国古老悠远的文化、美味的餐饮、飞速发展的一切、13亿人口……我觉得都太神秘太壮观了！”
　　“不了解才觉得神秘，不熟悉就以为壮观。”
　　布鲁诺耸耸肩，不置可否。
　　“这跟白小姐有什么关系？”
　　“白宛荔是中国演员，在外国很红，外国人以为她就是典型的中国女人形象。而不巧，一个机舱的外国人都认为我跟她长得很像。”飞机起飞不到半小时，她已被骚扰无数次，最后已懒得费口舌，干脆为白宛荔博得亲民友善之名。
　　“你们亚洲人都长得一样。”布鲁诺阖上杂志，转头看向陈铎，她已经带好耳机和眼罩，安静地缩在座位上。
　　她的皮肤蜜里调油，T恤衫遮掩住的却白皙如瓷，又长又鬈的黑发披在肩头，盖住了脖子左侧的小小黑痣。
　　那个白宛荔，也能让他这样看得如痴如醉么？
　　布鲁诺忽然想起来，他很久很久没有进过电影院了。从设计公司辞职以后，他背着包满世界流浪，看过大雪覆盖的精致小岛，到过黄沙纷飞的广袤大漠，差点在雨水充沛的热带森林里丧命，也从穷追猛扑的狮子王口中逃生。他抛弃城市的一切物质享受回归到大自然，无怨无悔；如今，身旁的这个女孩也值得他重返现代城市，无怨无悔。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陈铎时的情景，就在上个月的一天下午，一条严重超载的油轮上。太阳仍然热辣刺眼，高矮胖瘦的男人站在栏杆处吹风、抽烟，女人多躲在船舱里吹电扇，少数的几个撑着小小的太阳伞站在背阴处。只有她旁无顾忌地立在船头，一手夹着烟，一手偶尔举起单反按几下快门，身形瘦削，长发在脑后绾成髻，侧面看上去有男人脸上也少见的果敢。
　　他走过去，也不知如何搭讪，呵，他可是情场老手啊！
　　这时，船忽然一个颠簸，随着女人们的声声尖叫，满船人都向同一处倾斜。他不小心触到她的臂膀，难以置信地察觉到一片冰凉。不过他终于有了一个搭讪的机会了。
　　他歉疚地笑笑：“对不起。”
　　她转过脸来，典型的亚洲人长相，正面比侧面柔美许多。
　　她微微一笑，右侧嘴角下扯起浅浅的纹，仿佛是古董瓷器上的裂痕，更加惹人遐想。
　　“没关系。”她的声音有些带沙，粗糙，不美，却揉进人的心底。
　　话音刚落，她便挑转头不再看他，笑意也瞬间关闭，又深又黑的眼睛只看岸上的黄土和衣衫褴褛的儿童，而脸上不露悲喜。
　　他已无心看那些风景，转身走进拥挤的人群里，跟那些男人讨烟抽，聊大而泛的话题，时而抬头打量她的背影，猜想她的年龄、职业，却已无猎艳之心。
　　第二次见到她，却是在半个月后的巴西。他专程去看望濒临的老友，却意外遇见她。
　　老友才活了不到40年头，剩下的生命不到一星期，死神时刻守在门外，他仍旧乐观，一通邮件召集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前来观赏一场盛大的死亡。他说他要娱乐至死，然后从里约热内卢的耶稣石雕像上跳下去，绝不等到死神来追捕。
　　“朋友们，从此以后我不信上帝，也不信天堂。现在就是我的天堂，可是上帝那个恶魔，他要把我从天堂里赶出来！”每天他们最费神的是为派对和自己起一个幽默、有内涵的名称，老友整日大口饮酒、吃许多高热量的蛋糕。最后一个派对开始时，他如是说。
　　大伙笑着碰杯，七嘴八舌地叫嚷：“我们都是一群被放逐的人，谁还相信什么狗屁上帝！”也许他们这个礼拜后就会去教堂忏悔，请求主宽恕他们的罪过，等走出教堂时，他们又从新脱胎换骨。不过，谁在乎呢？
　　派对即将结束时，老友神情变得严肃，忽然走到陈铎身边，说：“陈，天堂里唯一的中国人，再陪我跳一次舞吧！”
　　布鲁诺这才看到始终站在角落里饮酒的陈铎，她穿一件棉麻格子衬衫和洗得脱色的牛仔裤，高高瘦瘦，长发又密又鬈披散下来，遮住了脸颊两侧，显得妩媚许多。
　　陈铎也不忸怩，放下酒杯，挽着老友走进舞池中央。
　　如今布鲁诺闭上眼睛，仍能回忆出那支舞的每一个细节。他们跳的是狐步舞，老友年轻时做过舞蹈演员，多年之后功底仍在，陈铎身姿妙曼，节奏感极佳，加之二人配合默契，一支舞下来，的确如行云流水，从容悠闲。舞毕，所有人都为他们鼓掌。
　　老友已有些疲倦，眼神倦怠，看着陈铎时柔情脉脉。他对陈铎说：“陈，如果我还能活20年，我一定要追到你。”
　　陈铎依然是那副无悲无喜的神情，说话时声音沙哑。
　　“我也很荣幸。”
　　老友一定明白，这是中国人含蓄的拒绝。这个女人，对一直处于贫困中的人、即将死亡的人，一丁点同情心也无。
　　老友再转过身时，眼里的悲伤已消失殆尽。他举着酒杯呼吁众人：“喝完这杯酒，就去做还来得及做的事吧！”
　　后来结伴游巴西时，布鲁诺问陈铎：“是不是你们中国人都认为苦难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陈铎说：“佛经里说，人生在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你能说佛没有慈悲心吗？你们外国人是不是认为自己为遭受苦难者一哭，便心安理得了？”
　　他哑口无言。如今想来，陈铎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对世事有颗淡定自如的平常心。但她不是心死如灰的。相识不久后，他知道了她的年龄和职业，特意买了她所供稿的几本杂志回来看，惊奇发现文字里的她有儿童的好奇和成人的聪敏，文章非常耐读。再上网搜索时，才发现她的游记已出版成书，拥趸虽不算可观，却很坚实。
　　他想起老友的话，是的，她是个值得拥有的伴侣。他愿意为成为她的伴侣作成改变，了解有关中国的一切，远走他乡或留在中国，阅读佛经和老庄，结婚，或者随便怎样。他相信自己能做好这一切，同时仍保持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