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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舞,刺 ...

  •   (一)初见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过是个初出江湖的少年,一袭单薄的衣一柄单薄的剑,他说他要成为名震江湖的剑客,我本该笑的可是我没有,因为他的眼睛里写这一个少年的全部决心,江湖中这样的少年其实有很多,他不是最特别的一个,但是我相信了他。人有时候需要做一点冒险的事,越是危险的事往往收获就越大。我也不是没想过失败的,可是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对于这种晦气的事情总是越少想越好的。我对他说,“你去武库看看,挑一把你喜欢的剑。那少年仍站在原地一步未移,你看不上我的东西吗?”我笑道“你难道不知道逍遥侯的武库里有天下最好的兵器?”“不,我只是已经习惯用自己的剑”那少年回答。我将眼光转向他腰间的那把剑,那是一把外形普通至极的剑,和坊间粗工锻造的剑没有任何不同。我的笑容变大了,他实在是个固执的少年。
      我不知道那把剑后来会成为江湖上很有名的一把剑,否则我一定不会笑他。百晓生将他这把剑排在兵器谱的第一位,因为那实在是一把普通的剑,一把危险的剑,一把猝不及防的剑。

      (二)西湖

      我从不相信自己会爱上谁,爱上某个人其实是件奢侈的事情,与我无关的,我身份微贱。我是美丽的,然而我用我的美丽谋生,所以我的美丽与我的身份一样的微贱。有时候我很羡慕我的前辈钱塘苏小,一个美丽的女人活着是不难的,难的是在何时何地适宜的死去。这西湖多美啊,几千年来多少点缀过它的美人化为尘土,它却依然美着,美的毫不动摇。而我,我却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将自己的美丽挥霍殆尽。我不管了,湖的夜,湖上最金壁辉煌的画舫与湖上年华最盛的我一同渡这一去就不复返的时光。
      他还是个少年吧,或许和我相仿的年纪,可是我是不一样的,我的一日是别人的三年呢。我向他笑了笑,他却将目光避开了去,他站在一位销金如土的豪客身后,象是烛光映照在那人身后的淡黑色影子。我注意到他的手握着一把剑,一把普通至极的光秃秃的剑,甚至不象普通江湖游客一样在剑柄系上一条红穗子。那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女人吧,我推测,没有人为他编织一条那样的穗子。

      (三)杀人

      有时候我也很疑惑,到底江湖有多大呢,江湖之外的人是如何生活?可是我看不到,自从我走入江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再也走不出了。
      “他们都死光了?”
      “是,杀人原来远比我想象中容易。”
      “不过如果你不把他们当人那就更容易”
      我已经杀过不少人了,杀人对我而言果然一天比一天容易。虽然我相信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有该杀之处可是我仍然没有办法不把他们当人的。我记得三年前自己说过的话,我是要当一个剑客而不是刽子手的。
      我看见了她是因为她的舞蹈是尖锐的,有一点像某种剑法。她飞旋,身着的雪白纱罗便如剑客随手挽出的剑花。她到底想伤了谁呢?我想问她向我笑来,一身雪一样的装束中笑容也是苍白的,我终于将目光移开。

      (四)歌舞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西湖的歌舞是休不得的,若是真的休了很多人的生活都会很没有乐趣。就像我,听最悦耳的歌看最赏心的舞喝最甘醇的酒拥最姣好的美人杀最危险的敌人,一个男人的全部乐趣不过如此吧?
      在西湖的画舫上我已停留了三天两夜,昔日固执的少年已经成为我最得意的助手,我在这香塌上卧了多久他便在我身后立了多久,而且他的手一定没有离开过他的剑。一把我不得不承认还不错的剑,他用他的剑杀人而我用他杀人,他也是一把不错的剑。
      这三日,我眼前的舞没有停过,我耳边的歌也没有止过。不用奇怪,在这西湖,有钱就有一切。不过有钱也还不够,还要有权才可以,像我这样两者都有了的人最费心的就是怎样才能将两者都保住。所以穷人千万不要羡慕富人,做象我们这样的人还真的是不太容易,如果只是由心而力不逮,反而会死得很快的。

      (五)暗器

      这三日共死了七个人,他们的血就流在我脚下的猩红地毯上,我仍在舞着却实在忍不住有点恶心,我知道我白色的缎鞋上一定也染上了再也洗不掉的血迹。
      是那佩剑的少年,他出手时的神情仿佛还有一点迷茫,像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杀人似的,可是他已出手,人便倒下。我忍不住盯着他的剑,我不明白他的怎样出手的,更不明白那些人为何会象片叶子似的倒下。秋天了,在凋零的生命已经很多再加几样也无妨的,我忍不住想象被那把剑撕毁的感觉,那是把很快的剑,所以当它触上心口时想必是不太疼的。
      我开始旋舞,整个世界随我颠转,一点银光向那豪客飞去。暗器!不知谁呼了一声,声未止,那剑已在距我心口半寸处生生停住。他右手持剑左手接住的是我的珍珠耳坠。不知为何,我笑了,我知我若笑便如春花般灿烂。
      我再看那剑,却已归鞘。

      (六)缝隙

      在一弹指间,我已转九九八十一念,念念相同。
      可我的剑仍向她飞去。
      在最后的距离停住的,不只是我的剑,还有我无法挽回的宿命。
      我不想杀她,虽然我已习惯杀人。可是,只要有一个不杀她的理由,我就不会杀她。掌中静卧的不过是枚不可伤人的珠子,她笑了,嘲弄的,但仍然美丽。
      她被人扶了出去,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看上去她像是透明的水晶人。
      我忽然觉得自己该离开逍遥侯身边,我不想做一把为别人杀人的剑了,为别人杀人的剑是不能够取舍自己要杀或是不要杀的人的。一把足够锋利的剑应该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了。不知为何,我的背脊上仿佛有被人洞悉的眼睛,那眼睛紧贴着我的脊柱,我胸口一寒便转身走回逍遥侯身边,我尽量面无表情,但我知道,晚了!
      那被人发现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秒我也知道,晚了。

      (七)害怕

      当我问你“你怕死吗?”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回答“不怕”,不怕死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瓜。但你也不可以太怕死,至少不可以比我更怕。那舞女很美,可是一个想要我死的人再美也是该死的,江湖上怜香惜玉的人已经很少了,要知道这世上美女有很多,命却只有一条。任何一个人想要过上像我这样的生活都是很不容易的,所以一旦过上了就不太想舍弃。只可惜好东西都是有限的,我不舍你就要舍,有的人舍的不过是财而已,有的人舍得却是命。唉,老天爷一向是不太公平的,这不能怪我。
      他不杀她?他不杀她他就得死。他即使有一千万个不愿意也要出手!
      看见他的背影我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有些地方变了,年轻人总是变得很快的,老的人不一样,老的人一旦决定什么就不很容易变。舞者已经换了一个,歌也换了:雾如帐幔,挂月钩,船头风歇。
      人悄语,呢喃耳际,钗花欲斜。

      (八)云雨

      “你来了”。
      我知道他会来就象知道他不会杀我一样肯定。一个女人如果连这点事情都不能明白的话也就太蠢了。可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他有剑,一把足以杀人的剑。
      “请坐,茶?”……“酒?”
      都不是,我知道他来这里要的无非是我。
      虽然他的剑像冰一样冷,他的唇却像火一样烫。
      他睡了我还醒着,月华从帘幕外渗入,淌了一地。我想起他的剑光也很似这月华的,我悄悄披衣摘下他挂在床沿的剑。一拔剑剑光就涌了出来,我一惊,剑刃划破掌心,我的血从剑柄到剑尖呈一条红线。我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一回头他已醒了,目光如星般冷冷看我。
      “这把剑不是用来看的”他说“也不好看”。
      话音未落那剑已重回他手中。
      “为何不用它杀我?”我记得自己最后问道。

      (九)问剑

      “为何不杀她?”
      我一直醒着,我知她何时披衣,也知她何时拔剑,我没有阻止,也不想阻止。她被我的剑迷惑,我被她迷惑。我知我为何不杀她,但我不想承认。我是个不太会骗自己的人,所以一承认就会很麻烦。但我还是问这个答案很明白了的问题,因为我需要一次次确定。
      只有一把剑才会这样被另一把剑迷惑。
      我知道她本质上一定有与我相似的东西。可我没有时间确定,我有另一件事要着手。我对逍遥侯说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我知道他会很不满意我,我没有办法,我也很不满意我自己。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江湖人称之为:

      (十)了断

      “了断?与我了断?”
      我不喜欢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说的是一句假话。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了”就“断”的,反而往往是“了”而不“断”。比方说,你欠了我的,你要和我了断,哪有那么容易呢?我既不是傻子也不是慈善家,你欠我的当然就要还我,有时候还免不了加上一点利息。
      “好,去帮我杀一个人吧。”
      “谁?”
      “孔雀王,只要你杀了他恐怕你不与我了断我也要与你了断。”
      我给了他一个难题,象他这样的年轻人都是喜欢做难题的,你若是给他太简单的题目他反而会以为你瞧不起他,我是很了解年轻人的,我干脆给了他所有题目最难的一道,希望他不要太感谢我才好。

      (十一)惘然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自那一夜他就消失了,消失得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干净。如果不是掌中的疤痕时时提醒我,连我都要忘了曾经出现过那样一把剑,那样一个人。
      春天了,西湖上游人一天天多起来我还是在画舫上跳我最擅长的舞蹈,只是再也不戴耳饰了,我不想再招惹不必要的危险,我是芸芸众生中以色事人的俗物,这危险我应付不了。死也是不容易的,死在他剑下也罢,只剩下一幅色相的我不想在更俗的俗物手下死得血肉模糊。
      可是,他是谁?可还会来见我?
      等待一个人的感觉是很难受的,我在等他。

      (十二)方式

      我明白,他不是要和我了断,他只要我死而已。死也是了断的一种方式,最干净的一种。可我还不想死,我不得不舍易求难。我的剑是很快的,杀孔雀王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把快剑,不过做这件事所要的不仅仅是剑还要有勇气,这两样东西我都不缺,所以我敢去。
      我去了。
      我拔剑。
      我回来。
      我的剑还在,命也还在。
      我想我很快就会成为江湖上最有名的剑客,因为我杀了江湖上最难杀的人之一。
      江湖上谁都知道去杀一个在江湖上已经很有名气的人,这是一个人在江湖上成名的最好方式。

      (十三)断了

      “你杀了孔雀王?”
      “我带来了他的头”
      “年轻人,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
      “我是不是可以和你了断了?”
      “可以,不过先让我看看你带来的那颗头颅”
      ……
      “你敢杀我?”
      “不错”
      “为何?”
      “因为杀你到底比杀孔雀王容易一点”
      这道理很简单,既然一样可以成名,名气又不会比较小,事情为何不挑简单一点的做?再固执的年轻人也不会像老年人那样不会转寰。

      (十四)连理

      “我知你还会再来的”
      “你知我来干什么?”
      “来杀我”
      “你不躲?”
      “为何要躲?此生此世我所求的岂非正是死在你的剑下?”
      “我成全你,你放心,自你之前我未用此剑杀女人,自你之后也定不会”。
      “我放心得很”
      “那日在画舫上你用耳坠狙击的目标是……?”
      “你”

      (十五)结局

      杀人者的结局往往不过是死。只可惜天晓得死也不是容易的,你要别人死的同时,别人也要你死,结局揭晓之前实在不知道谁会比谁死得更难看,这叫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了活着比死更难过的人,没人喜欢死,我也不喜欢。然而我很为难,我实在不知道谁是真正该死的人,我不是心软的人,我只是不知道结局而已,所以这就是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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