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溪》司徒毛毛

1、故人

　　七月盛夏，太阳明晃晃的照着，上京已经快两个月没雨水了，平日里繁花似锦的十里长街如今跺一跺脚，尘土就能溅起一尺高，米粮价钱翻了一倍不只，城东的龙王庙快被百姓踏平了门槛。
　　正值晌午，知了蔫蔫的叫着，街道两旁的钱庄，酒楼，首饰铺子无一不是门可罗雀，只在门口倚着几个打盹的老翁或少年，连街边叫卖的小商贩都急急忙忙收拾着摊子，像是要逃荒的模样，阿图木皱着眉站在街上，“这是……上京？”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仅剩的几个铜板，朝着街边的包子铺大步走了过去，“两个包子。”他把铜板都递了出去，正忙着收摊的少年抬头愣愣的看了他半晌，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五个铜板，抓了抓头指着摊边儿立着的板子道“小哥，这是上个月的价钱，现在一个素包子都要六个铜板。”看对方仍瞪着他看，托着铜板的手丝毫没有收回来的意思，不由上下打量起这个少年,古铜色的皮肤，星目剑眉，五官轮廓很深，看着像北边来的，这样的三伏天里裹着黑色的长袍，腰间挂着把镶着宝石的马刀，靴子上沾满尘土，袍子上还除了暗纹还有……血迹？小二瑟缩了一下，忙狗腿道“您……要不便宜点卖您一个吧，米面都涨的厉害，我们这也是没办法。”阿图木看小二目光闪烁的盯着自己的袍子，缓缓收回手，叹了口气 “算了。”说罢转身离去，小二看着他的背影呐呐道：“北边的人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么……”低头看着没卖出去几个的包子忽的想起了什么，抓起几个小跑着追了上去“这位爷，等等。”
　　阿图木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猛的回头，皱着眉低头看着差点撞在自己身上的店小二，“您是外地刚来的吧，这几个包子您先拿着，今天包子是卖不出去了，这天儿热放不住，就送您了。”看阿图木迟迟没有接过包子，叹了口气道“城东沈家有喜事，流水席一摆就是九天，这闹粮荒的当口，穷的富的都赶着过去吃白食，谁还买包子。我这赶早做了一锅，现在也只卖了两个，这就收摊赶着过去，我爹娘早就去排着了，这包子不如就送了小哥。”
　　“沈家？沈玉山那个沈家？”
　　“您也听过？除了那个沈家，哪家还有那么大的排场，每年大旱沈家都延街施粥放粮，许是沈家老爷子心地好，前阵子找到了失散多年外孙女，老爷子心花怒放，大摆流水席呢。您不如也一道去瞧瞧。”小二一提这事，打开了话匣子，也忘了先前的害怕了。比比划划的形容着沈家有多大的排场。
　　“如此多谢了。”阿图木接过包子拱了拱手，却是往反方向走去，丝毫没有一起结伴去蹭饭的样子，小二愣了一会儿，嘟哝着“真是个怪人”近来城里三五城群的来了不少北边儿的人，都是凶神恶煞的，落单儿的倒是头一次见，单看那把刀，便知价钱不菲，却连买包子的钱都拿不出，要说他饿吧，跟他说流水席却又无动于衷，小二晃了晃脑袋，拔腿往城东沈家跑去。
　　要说这沈家，天下金银十分，五分落于沈家，南国本就是富庶之地，沈家的生意从钱庄，绸缎到酒楼，鱼米，遍布南国，可谓大富之家，沈家老爷子也是个奇人，出身贫寒，父亲是个穷酸秀才，他却不喜吟诗作赋，少年发迹，眼看生意越做越大，连南国的皇帝都频频示好，他却在而立之年突然收手，不再扩大生意，久居京城，京城之外的生意都转手给别人，开始每日养花遛鸟，施粥行善，沈老爷子还立誓平生三不做，皇家的生意不做，青楼妓馆的生意不做，赌博放贷的生意不做。老百姓茶余饭后每每谈起沈家有的称颂沈老爷子为人坦荡，也有人嘲讽他冥顽不灵，最赚钱的生意放着不做，大概是脑子坏掉了，还有人说没准儿就是沽名钓誉，众说纷纭，可眼下沈家的流水席却是没人肯错过的。
　　沈家的围墙贯穿了几条巷子，大门口沿着墙根摆了二十张长桌，坐了足足一百人，沈家家仆进进出出的上着热腾腾的酒菜，后面排队等着补上去的人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酒菜的香气老远就能闻到，这大旱的时候寻常百姓连水都快喝不上了，这边空酒坛子却是堆的快比围墙高，前面吃着的迟迟不肯下桌，后面的人已是按捺不住，时不时的咽口口水。
　　“沈家可真是有钱，我儿子在沈府当差，每个月赚这个数。”王二跟旁边的屠夫李比出一个手掌。
　　“五两？比宫里当差挣的还多？”屠夫李吓了一跳。
　　后边一个胖子往前凑了凑“你儿子在沈家当差可曾见过这个刚认回来的沈家小姐？”
　　王二闻言往后一看“这不是李员外么，你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嘿嘿，沈家连白流水席的酒都是上好的女儿红，这种热闹当然来看看。”李员外干笑几声，王二是是城西边打铁的铁匠，嗓门素来很大，他这一喊，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李员外有些尴尬。不觉往后退了几步，眼珠一转，肥胖的身子又挤到前面“说说，你儿子见没见过沈家小姐？”
　　“没见过，沈家刚认回来的独苗，沈老爷子当眼珠子宝贝着，安排在内院，进前儿伺候的都是沈家管事儿的，哪儿轮到我儿子看，不过听说身子骨不怎么好，是个药罐子。”
　　“沈老爷子也够倒霉的了，好不容易认回来个子孙，还是个没把儿的。”沈家小姐现在已然是全上京茶余饭后的话题，连茶馆里说书的都改成沈老爷子年轻时的风流段子，和沈家小姐的传奇故事，后面等着的听到这边提起沈家小姐，都挤过来凑热闹。
　　“也是，沈家这么大的家业连个男丁都没有，就这么个女娃儿，嘿，谁娶了沈家小姐可就便宜喽。”
　　“沈家小姐又没人见过，万一是个丑八怪你也敢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挤上来问道。
　　“别说是个丑八怪，就是个十不全我也娶，这女人娶回去就等于娶了整个沈家，后半辈子都吃香喝辣，再说，漂亮女人不是多得是。”周围人都哄笑起来。
　　“身材五短，一身肥肉，我看你才十不全呢。”少年不屑的瞟了眼刚刚说话的胖子，游鱼般的挤出人群。“小兔崽子，我又没说你。”胖子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怒骂。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你们懂什么，要我说没把儿的才好呢，沈家现在的生意只在上京，又是花钱如流水，只出不进，沈家再有钱也有花光的一天，沈老爷子经商天纵奇才，皇上早有意招揽，这沈家突然回来了个外孙女儿，嘿嘿……”王员外压低了声音“没准儿将来就是个娘娘。沈老爷子这才叫会做生意。”
　　周围人听了频频点头“也是，不然一个外姓孙女儿，又不能传宗接代，这么宝贝做什么？”
　　“你们知道么，沈家女儿早年是跟人私奔的，早跟沈老爷子断绝了父女关系，这不一定是跟外边哪个野男人生出来的呢。”
　　“原来沈家打的是卖孙女儿的主意。”
　　刚刚乞丐模样的少年却没有走远，听到这里才泥鳅一样的溜出人群，走出巷子长舒一口气“小玉，原来老狐狸是要卖掉我呢。”
　　“小姐快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懂什么，老爷是真心疼你的。”小玉小跑着跟上来，急着解释。
　　“可是，你也听到了，我娘可是私奔的呢。”少年低下头，泫然欲泣。
　　“才没有，我娘说老爷当年最疼大小姐了。”小玉急的圆圆的脸涨的红扑扑的。
　　“哎，我还是野男人生的。”少年搅着手指，下巴快抵到胸口。
　　“娘说姑爷是老爷见过的，哪是什么野男人。小姐你快别难过了，这些人都乱讲话，跟我回去吧，这会儿老爷该着急了。”
　　“哦？这么说我爹是老狐狸点头首肯的喽，那为什么娘要私奔？”少年忽的抬头，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小玉。
　　“我也不清楚，娘说，娘说……”小玉抬头一看，眼前的小姐哪里还有半点儿的自怜自艾， “小姐你又捉弄我。”
　　“你娘说什么？你不说我就不回去。”少年索性甩开步子往前走去。
　　“小姐，小姐，你跟我回去吧，日头这么毒，小心过了暑气，我娘说不能告诉我，我真的不知道。”小玉追上去拽紧少年的破袍子死命往回拖。
　　“喂喂，快松手，我就剩这么一件袍子了，可别拽坏了。”少年一根根掰开小玉的手指，心疼的抚着衣角。
　　小玉一阵头疼“小姐，这种袍子还留着干嘛，老爷准备了多少漂亮裙子给你。”
　　“穿裙子束手束脚的，麻烦死了。”少年一脸嫌弃。
　　“那，那老爷知道你不喜欢，又准备了好多新袍子。干嘛非要穿……”小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穿成这样，老狐狸喜欢的很呢。”少年笑眯眯的甩甩袖子，吹着响亮的口哨往前蹦跶。
　　小玉听着又是一阵头疼“小姐，你不能吹口哨，那是不正经的地痞流氓才做的事，小姐，你等等我……小姐，小心……”
　　少年碰的一声撞到一堵肉墙上，冲劲儿太大，一屁股坐到地上，“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啊。”少年一边拍着屁股一边怒骂，一抬头却见肉墙正皱着眉等着她看。
　　“是你？！”阿图木看清了眼前的人，眉头皱的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