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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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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少华单方面和她吵完架以后,田春妞好久没有见到他了。算算日子都快八天了,明日他们就要去贡院参加为期三日的科举考试了。听胖子他们在吃饭的时候说,这几日富贵少天天早出晚归,早午晚三餐都不在常府里面吃,晚上一回来就窝在书房认真温书温到夜深。连苏举人都好几次自叹:学习的精力完全弗如,这秋少华跟打了鸡血似的。
田春妞不会承认自己正在关注着秋少华,她只是觉得她入宫的保书还在秋少华的手上。他们考试的第三天,她就要进宫参加采女了。过了今晚,秋少华再不把名签好,将保书还她,她就只有闯考场才能把保书拿出来了。这场面她想都不敢想……所以,她并没有特地关注秋少华,她只是为了自己的保书。没错,就是这样的!
月娘已经悄悄爬上了树梢。
春妞坐在书房外的廊上,等着秋少华的归来。
二月初的春夜,依旧寒意料梢。书生们叫春妞进书房再等。春妞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扰房里几位书生温书,便婉言拒绝了。
春妞坐在走廊上,房内书生的讨论声毫无遗漏地都进了她的耳朵。
常自在叹气道:“早就叫她不要那么冲动,采什么女啊?春妞和少华,富贵镇多好一对小情人啊!我从小看着他俩长大的……哎……”
胖子依旧吧唧着嘴巴:“哎,自古风流,多少情痴!以后我要是有了小孩,男的就给他养个童养媳,女的打小就把她许人。就没有那么多事情了。”
“你的儿女要是反对呢?”
“他们要是反对,我就把富贵少和春妞的故事说给他们听。告诉他们:这个世道,自由恋爱是没有好下场的,包办婚姻才是黄道!”
苏举人的纸镇又敲响了,道:“肃静肃静!坚持到底,便是胜利!温书温书!”
春妞听闻,只是笑笑,也不想说些什么。在书生们的心中,也许早就把她和秋少华凑成了一对儿。而她自己的心绪却迟迟没有安定。她不敢问自己,到底是自己真的还未定呢,还是明明安定了,却不想去正视它。
她闲着无聊,抬头望着夜空。
京城不比白头县,白头县的一年四季难得几日阴雨的天气,多是晴天,而在京城里的这几日里,她几乎经历了在白头县一年才能达到的雨水。京城晴雨不定,很可能上半夜还是晴空万里,下半夜便翻脸落起雨来,让人防不胜防。说实在,她并不喜欢这种阴晴不定的感觉。
现下的夜空很漂亮,月儿已经滚圆滚圆的了,边上还眨巴着几颗亮闪闪的星星。
她小的时候,夏天的晚上常常光着头和外公一起在空阔的练武场上乘凉。外公喜欢指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给她讲一些志怪故事。那时候的外公翘翘的胡子里,还难得见到几根白色的。小时候她很勤快,一见外公头上有了白发白胡子,总是第一时间便将其拔去。外公双颊鼓着气,忍着痛,也由得她拔。
外公曾经问她:“小光头妞儿为什么要拔外公的白胡子?”
她记得她回答说:“不喜欢外公变老。外公老了,就会和眼罩叔捡回来的那条阿花一样了。”
“那条阿花怎么了?”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眼罩叔说:阿花老了,要死了。小光头妞儿不喜欢阿花老了要死了,也不喜欢外公老了要死了。”
外公的胡子一翘一翘的,道:“哼!大山那混小子!他死了,老子还没死呢!”
“妞儿也不喜欢眼罩叔死……”
外公闻言,摸了摸她的光头,指着头顶的那片灿烂星空的一角,对她道:“妞儿,你看,这天上这么多亮亮的是什么?”
“我知道,那是星星!”
“不对。”外公笑得一脸神秘道,“那些是和外公关系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人。有你的外婆,有外公的外公,还有很多外公的朋友。”
外公又神秘地在月亮边上比了一方一颗星星也没有的碧空,道:“这块地方是属于妞儿的。以后这里会有很多和妞儿很要好很要好的人。”
那时候的她,看了看属于自己空荡荡黑漆漆的那方天空,又瞅了瞅外公那片密密麻麻的星空,有些不大开心。她不明白为什么外公的那片天如此好看,而自己的却贫瘠的可怜。
后来长大了,自然知道外公说的都是无稽之谈。
现下的她,坐在廊上,望着外公指给她看的那方夜空。发现圆月边上多了一颗闪亮亮的星星,孤零零却很耀眼。
田春妞看着那颗星星,就好像看着那位常眠在富贵山上的友人。
姑且信一回外公吧,她想。
玉林哥,你还好吗?
“春妞?你怎么在这里?”秋少华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田春妞拉回神绪,眯眼循声望去,只见秋少华站在背光处,月光扫落,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哦,那份保书签好了吗?我在等保书。”
“……”背光处的男人静了静,而后道,“签是签好了。我本是想要考完科举再将保书一道给你。”
“那时可能来不及了。既然已经签好了,那你还是现在给我吧。”两人这样平淡有礼地说话,忽然让田春妞觉得有些不太习惯。
“好。”秋少华一边悉悉索索掏着袖袋,一边慢慢朝着春妞走近。
走到她的面前,他将保书给了春妞。
白亮亮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春妞却不敢抬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急冲冲地从他手中接过保书,便道了个谢,决定转身离开。
“等一下!”后头的秋少华叫住她。
田春妞停下了脚步,却不敢转回身,她怕……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此时,觉得狼狈的人忽然变成了她自己……
她听得身后的男人幽幽叹了一口气,脚步慢慢绕过身侧,阴影袭来,秋少华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一臂距离处。
田春妞脖子忽然有些僵硬,不想往上也不想往下,只能直直地平视着秋少华的胸襟。她看到秋少华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一样的东西,黑布隆冬的。
秋少华将这个“竹筒”递到她的面前,道:“这个给你。”
田春妞接过后,才发现这是一只紫砂做的杯子。她心里有些讶异,听说过有人送心仪之人鲜花、簪子、发绳的,从没听说过送人杯子的。此时此际,她真不太明白这富贵少到底是什么意思,抬头确定道:“你送我一个杯具?”
月光下的秋少华,脸色颇清俊,他本就是一个好看的人,只是性格偶尔……那个什么,就没多少人真正认真注意起他的样貌。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杯子。”
“恩,我看出来了,这是紫砂做的。”紫砂做的器具较一般的器具都会贵上许多,春妞问,“你的钱不都在马屁精手上吗?哪来的钱买啊?”
“我跟一个师傅学做的。你手上拿着的这个,算是做得最好的一个。”
闻言,春妞愈发诧异。她抬头,将目光从手中的紫砂杯,移到秋少华的俊脸上。今夜的月光太过明亮,她都能看到秋少华脸上那层薄薄的红晕。
这一层红晕,从她的眼中进入,一直搔到了她的心底。春妞忽然觉得自己脸红心跳地有些不正常。她怀疑手上的紫砂杯是不是有毒,而自己不小心病毒攻心,生病了。
秋少华歪了歪头,有些不太好意思,最终还是鼓了勇气,对春妞道:“这是一杯子。‘一辈子’!你懂得。”
是“一辈子”吗?这个傻……
田春妞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说不震撼,说不感动,都是骗人的!但是她也不懂得此时此刻应当怎么表白自己的心情,只能明哲保身,扯着话题,教训道:“明日就要开考了,你还有心思搞这些小花样。要是被你爹秋老爷知道,估计又能敲半个月木鱼了。”
“春妞,你对我的关心,即使方式有些激烈,我还是可以感受得到的。今夜我还要温会儿书,不能多陪你了。我先回书房了。”说完,秋少华真乖乖地回书房温书去了。
莫……莫名奇妙!她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了?他秋大少爷死活都轮不到她田春妞来关心!她只是……只是……
田春妞眼里微微泛热,抬头望了望星空,又看到月亮边上那颗叫做“玉林哥”的星星。
手里磨蹭着这只名叫“一辈子”的紫砂杯,现下她还能拿眼前这富贵少怎么办呢?他明日就要去考试了,当他考完试的时候,她也已经在宫中参加采女了。今晚或许是他们这一生最后的交集。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此时,皇宫的御花园里,至高无上的帝王正心情愉悦地啜着茶,赏着明月。
沏茶的茶杯,是上了年纪的紫砂杯。
他戴着扳指的粗壮拇指轻轻抚摸着紫砂茶杯的边缘,笑意盈盈地当空道:“他和当年的你一样,天生就能驾驭紫砂这种材料。你放心,我会让他成为和他父亲一样伟大的人物。”
他举高手中的紫砂杯,在手中转着把玩,自言自语道:“你们父子俩真是相像。你当年追太傅二女儿的时候,是我教你的这法子。如今,少华追心上人,也是我传授他这法子。可是,你不知道,这杯子,当初我本是想做给你的……可惜这辈子已经来不及了……”他抬头望着天空,眼神迷离,问道:“如果有下辈子,你愿意接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