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惊鹤》声声

26、第十二章 风起江岸

　　满江渔火渐次熄灭，凉风习习，水雾氤氲。
　　鹿远领头，带他们穿过竹屋后面的一片芦苇地，指着芦苇深处，道：“船。”
　　船有两艘，一艘甲板破裂，不堪使用；另外一艘崭新如初，虽不如画舫的奢华，倒比一般的船舟多几分精巧别致。
　　“这艘是我从无鱼岛出发撑的，一路下来，便成这样了。”鹿远指着旧船，复又指向新船，“这船，是我行驶到此，偶然发现的——当然，一定是之恒准备好的。”
　　新叶，清水。岸雪提剑拨动船内的杂物，眉头愈发紧蹙。
　　新叶，清水。意味着这船停留在此处的时日绝对不出一个月。
　　半月前，之恒深陷重围，困于十二宫大牢。然而，在一个月前，他已然布置好一切。究竟深陷重围是他的劫数，抑或是他的阴谋？
　　岸雪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并为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感到愧疚。他们曾经互相承诺，对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
　　乘船泛月华，风起江岸，驱散夜间的溽热。鹿远已然是一副艄公的打扮，顺风行浆。
　　江南的繁华喧闹渐行渐远，船桨滑动流水的声音是唯一的乐章。
　　一路无话。
　　“时光荏苒。阿雪，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点大。” 最先打破尴尬沉寂的是鹿远。他腾出一只手在胸前比划着，口气里有种苍凉的温暖。
　　“嗯。”白衣女子轻轻颔首，似乎为了不让对方失落，寒暄道：“小水，应该也快有这么高了吧？”
　　显然是一句勉强的寒暄。鹿远忍俊不禁道：“小水才四岁，要真有这么高，岂不是成怪物了？”
　　知道平时不善于寒暄的自己又说错了话，白衣女子听着江涛泠泠和鹿远的笑声，上唇微微上扬，弯成一轮新月。
　　“你女儿才四岁？我儿子都七岁了。”坐在船尾的年轻贵族忍不住奚落道。
　　另外两人都以为他在说笑，瞟他一眼。
　　见人不信，段扶朝紧接道：“骗你们做甚？我离开朝堂，在外游行十年，造几个孽也属正常。”
　　白衣女子的笑意更深了。
　　见她笑而不语，年轻的小王爷以为对方是讽笑，挖苦道：“你都已经二十六还没生孩子，小心以后生不出来。”
　　坐在船头的女子依旧是笑而不答。
　　段扶朝急了，连忙道：“你不会已经在无鱼岛生好了吧？”
　　意识到另外两人的捉弄，他一下子兴趣索然，忽然挥手入江，动作又快又重，而江面水花却平静如初，好像无事发生。
　　渔夫出身的鹿远看着他手里多出的鱼儿，不禁鼓掌：“不愧雪湖传人！”一开始，鹿远认为只是自己一时大意，才会让他在竹屋内轻易夺去了自己手中的蜡烛。这一招“死水取活物”却是他这个曾在江湖上名动一时的排教一员苦修多年犹未掌握的水上技艺。
　　“呵。”他失声冷笑，道：“捕鱼的手法却不是我师父教的。而是另一人，逼得我不得不这么做。”
　　“听闻先帝平素的爱好只有静坐钓鱼。莫非是先帝教授的？”渔夫出身的鹿远十分好奇。
　　先帝喜爱钓鱼在宫中，甚至在全京城，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新鲜的是，先帝喜欢每月召集众多皇家子弟在御花园一起钓鱼。
　　彼时，段扶朝还没有离宫，李之恒也没有。
　　一日，他恰巧安排坐在三皇子之恒旁边。先帝笑说：“你们虽然一个皇叔，一个皇侄，辈分悬殊，但年岁相近，愿你们可以缔结良缘，互相扶持关爱。今日共约垂钓，望双双尽兴。”
　　皇叔。只比他年长两岁的李之恒是他的皇叔，是先帝的得意皇子。
　　他自小天资惊人，听水波纹路便能辩认鱼的方位，上钩的速度之快几乎让人以为是鱼儿自己主动跑上来的。
　　不一时，木桶里的鱼堆如一座小土丘。
　　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兴致高昂，反而有些莫名。因为他身边的皇叔，竟然一条鱼都没钓到！
　　足足一个时辰，没有一条鱼！众口相传的三皇子难道不过尔尔？
　　先帝见到这种反差，上前查探。他摸了摸三皇子的鱼饵，恍然大悟道：“恒儿，你的鱼饵是干的，当然钓不到鱼。”复又看到旁边的空地上晒着一块块鱼饵，原本鲜嫩的鱼饵正被日光炙烤着。
　　先帝不免有些怒，质问：“为何？”
　　小皇子单膝跪地，道：“父皇息怒，儿臣只是觉得无用。”
　　“此话怎讲？”先帝怒意愈深。
　　“荷塘里的人大多都是拱赏玩而非食用。每次钓上来的鱼，最后只是继续放回水中。所以无用。况且，儿臣鱼竿在手，能够清楚感觉鱼儿在水中穿行的形态，同样获得乐趣。”
　　先帝一听，心中大喜，即刻挥手赏赐。为的是他的怜悯之心，他的聪慧之心。
　　“我一直以为我这个小叔叔只是个绣花枕头，想不到自从他变身为冕鹤以后倒是愈来愈有出息。”正如暗流涌动的东海一样，船上人的思绪同样在记忆的漩涡中起起伏伏。
　　白驹过隙，如今的段扶朝与李之恒均已离宫多年，在各自的战场上各怀抱负，然而，这场比较，俨然远未结束——孤风鸢尾究竟花落谁家？到底谁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答案，正漂浮在广袤似没有尽头的东海之上，等待无数人的共同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