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惊鹤》声声

22、第八章 玉龙雪山

　　夜漏三下，不知东方之既白也。
　　岸雪接过段扶朝手中缰绳，耳边回绕的是风声，而不是侮辱她自尊的那句：“我可不像你们，生来就为了卖命。”
　　因为她不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是一个心志极强的人。所以她听见的是风声。
　　江南的微风，其实是没有声音的。玉龙雪山上的狂风大作，那才叫风声，凛冽而霸道。
　　雪山之后，岸雪的记忆就开始出现空缺。说她心志坚强，可能大部分都要归咎于她的执念。执念一深，才发现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因此没什么可以记忆的。
　　玉龙雪山，风暴之前的雪景苍茫静皑。苍鹰拉低盘旋，预示骤变的来临。鸟瞰俯视，终年积雪的十三座雪峰延绵悱恻，南端主峰扇子陡有一架高耸入云的天梯，一阶一阶清晰分明，仿似一路穿越云端，直达极乐。
　　远处，一颗硕大明珠正从峰顶滚滚而来。
　　褴衫少女伫立洞穴入口，怀里抱着一瓮，对洞里说道：“如果在雪暴来临之前，我犹未回来。那么，在雪暴结束之后，请你独自离开吧。”神情憔悴而坚毅。憔悴无碍她的坚毅，坚毅遮掩不住她的憔悴。
　　暴雪封路，如果不赶在雪暴之前上山的话，只怕就算躲在这个洞穴里，饥寒交加，横竖一死。
　　褴衫少女紧抱胸前罐瓮，似乎想以此获取些微的暖意。
　　涉水尚不知拔山之苦。少女空出一臂紧抓罐瓮，一臂向上攀升。裸露的小臂呈现青紫色，血管泵张。这是一双健壮的小臂，一点娇柔也无。
　　十根手指，根根厚茧。
　　小腿更为健力。双足一臂，匍匐前进。
　　少女越过第一座山丘，身边到处都是惨啸的风声，好像一波波无情的讥笑。出现的第一块平地，使她获得短暂的喘息机会。攀登过程中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吃进太多的干风，此时，喉咙里热辣辣的，呼吸难上加难。
　　冰雪晶莹，入口冰凉透骨，至少能解一时的口干舌燥。少女连吞三口冰雪，双唇不受控制颤抖，上下齿间撞击又撞击，好像牙齿都将要脱落。她的面目早已没有知觉，两颊冻裂的痕迹遍布交错。少女伸手甩了自己两巴掌：保持清醒，千万不要睡着！
　　最后的奋力一跃，耗尽她仅有的气力。少女立足不稳，身形摇晃，摔倒之际，咬牙一个转身，以背落地。脊背传来醒神的凉意，一瞬之后，痛楚才隐隐透过薄衫浸透肌肤，侵入五脏六腑。岸雪甚至可以想象，一阵紧着一阵的寒气如何在单薄的身躯里畅通无阻得贯穿。凉意灌顶，风雪擦着平地穿行而过，她的身躯与风雪平行，双眼顺风睁开，一大块一大块的冰晶紧贴着眼睑擦过。
　　睫毛积雪厚重，一个睁开的动作，恍如隔世。
　　幸好……幸好你没事……
　　许久，少女对着空气喃喃说了句，她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瓮罐，露出宽慰的笑容。
　　耳边除却喧嚣的风啸，突然传来一声钝响。
　　一缕袅烟。
　　生的气息。
　　石门自行敞开，没有人来迎接。
　　岸雪没有踏入一步，她急促而又谦卑得躬身，声音中的颤抖回荡在洞口：“段师傅，是您吗？”
　　半响静默，地狱洞口般的静默。只有一缕缕袅烟源源不断从洞里飘来，混杂着食物鲜肉的香味。
　　食物的需索象征着生。
　　岸雪想要生。
　　她提高音量，重复道：“段师傅，是您吗？”
　　一阵细琐的微响，有人在低声交谈。良久，一副苍老的嗓音响起：“你先进来吧。雪暴就要来了。”
　　“不，除非您先答应收我为徒。”几乎是紧接着的，少女不卑不亢说道。
　　“凭什么？你爹与我早已说定，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岸雪等待着下文。
　　“当年我们三兄弟一同在这雪山上修筑天梯，彼此约定，从此妻梅子鹤，不沾浊浪混流，习得明哲，以此保得清涟之身。”
　　苍老的声音在记忆的洪流中稍作停顿，半响才道：“终究是他们反悔了！忘机创立日月刑，搅乱江湖。你爹更可恶，竟然贪图荣华，委身朝政！与不信之人，不得不义绝恩断！”
　　幽暗的洞穴深处，苍老的声音激动起伏，过去十多年，依旧难以释怀。
　　遭到拒绝，少女似乎并未如何绝望，面容镇静，道：“可他们都已经死了。忘机死了，我爹也死了。死者为大。难道这样不足以获得您的宽恕吗？”
　　少女镇定自如，犹如一具冰雕塑像伫立的冰雪肆虐的中心。
　　“他们……死了？他们只是不见踪影了罢。”段兼默冷笑道。忘机从日月刑下台之后不知去了哪里，而慕容申据说一直被关押在地宫监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可不是市井小民，那么容易相信传言。
　　经过长时间的僵局，段兼默终于忍不住看向洞外，一个矮小的影子伫立在冷峭之中。终于，苍老而坚硬的声音出现了一丝裂缝：“倘若你答应我，长大以后不会纠结那些恩怨是非，我便收你为徒。”
　　“不可能。”斩钉截铁的落音，带上干涩的沙哑，“即使不能手刃仇敌，至少，我也要为他沉冤得雪！”这样执着坚定的语音，不敢置信是出自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口中。
　　“什么？！”无法相信，明明是有求于他，但对方的态度却一直凌驾于他之上，苍老的声音怒道：“那你就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