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证》灰原

9、第九章

　　大明宫。大殿。

　　殿内正在举行安乐公主与武崇训的婚礼。

　　众臣喜气洋洋，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武曌也从上阳宫赶来参加了婚礼。看着李武两姓几乎家家是亲戚户户有交汇，武曌的心感到一丝安慰。尽管政治联姻从来不像它被赋予的希望那般强大，但多多少少是层阻碍。哪怕血雨腥风终不可免，能让他们多享一日的安乐也好。

　　上官婉儿悄悄观察武曌的脸色，终于认定这几个月在大明宫的忍耐都是值得的。想及此，上官婉儿笑吟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武曌看着上官婉儿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含笑问道：“婉儿很开心？”

　　上官婉儿转头看着武曌，笑意更漾，点点头，说道：“因为皇上很开心。”

　　怎么还叫皇上啊。武曌心里一阵无奈。拿过上官婉儿的酒杯，武曌噙了一口，咽下，问道：“我听说，显的两个女儿，一个在宫外修了座昆明池，一个做了两条什么百鸟裙？”

　　上官婉儿点点头，说道：“父母宠爱自己的子女，也无可厚非。只是因为身在天家，不免排场大点，闹得天下皆知罢了。”上官婉儿心中自治武曌对于韦氏及其子女极尽奢华之事不满，但是既然管不了，不过白白生气。

　　上官婉儿不愿武曌再想此事，便提起酒壶，为杯里倒满酒，说道：“今日安乐公主与武崇训礼成，李武两家上下三代之间盘根错节，彼此轻易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皇上，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武曌沉吟良久，伸手按住上官婉儿的肩膀，郑重说道：“我希望婉儿为我做一件事情。”

　　上官婉儿看武曌表情严肃，不由坐直了身子，问道：“皇上，想让我做什么？”

　　武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缓缓开口：“我希望婉儿为我修撰周史。我相信我的王朝有值得后人评说的东西。我要让后人知道我，作为一个女人，是如何做皇帝的。我不希望大周的历史变成男人的胡说八道。我相信，若是这世上还有人最懂大周王朝发生的事情，最明白我的心思，那个人只能是婉儿。”

　　上官婉儿心情一阵激动。写下自己眼中的大周，自己眼中的皇上，让后代子孙都知道她心目中的大周是多么光彩夺目，而皇上又是多么独一无二。上官婉儿紧紧握住酒杯，稳了稳心绪，如宣誓般庄严：“上官婉儿定然鞠躬尽瘁，不负皇上所托。”

　　武曌微笑，开口道：“我相信婉儿一定能写出大周王朝最真实的面目。只是，编撰国史一事工程浩瀚，婉儿又要辛苦了。”

　　为皇上做事明明是心甘情愿，何来辛苦一说。上官婉儿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转而一想，换成了另外一句话：“皇上若觉得我辛苦，就答应我一件事情作为奖赏吧。”

　　武曌笑着问：“什么事情？”

　　上官婉儿摇摇头：“皇上答应了，我才说。”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武曌犹豫了一下，又看到上官婉儿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神情恳切，不禁心软，问道：“是什么事情，我答应就是。”

　　上官婉儿这才说道：“我要皇上允许我在皇上百年之后可以与皇上一道长眠。”

　　殉葬？武曌立刻拒绝：“不行。”

　　上官婉儿恨恨说道：“皇上三番五次拒绝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心里有别的想要的人，还是想要去见别的人，怕我挡路？”

　　质询太后？真是大逆不道。武曌起身朝殿外走去，上官婉儿紧随其后。出了殿门，两个人慢慢朝兴庆宫走去。宫女太监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武曌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在太宗身边做才人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个太宗的婕妤叫徐惠。她在太宗驾崩以后，不吃不喝，最终绝食而死。当时皇宫内外都称赞她痴情。婉儿知道我怎么想么？愚蠢。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和热情都建立在一个人的基础上，离了这个人就活不下去。这根本不是在以一个人的姿态生活。我最瞧不起这副没主心骨的德性。看到那些所谓的痴情女子，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么？我想起了蛇，一生下来就没有骨头，只能在地上爬着走的东西，一辈子也站不起来。”

　　上官婉儿听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勉强开口说了个我字，就再也说不下去。偏过头，看了半晌大明宫的夜景，上官婉儿方回头，淡淡说道：“皇上，我刚刚多喝了几杯酒，现在头晕得很，请皇上另外叫别的人伺候皇上回去吧。”
　　说完也不等武曌回言，竟自去了。

　　武曌看着上官婉儿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发闷，正待往前走，想起上官婉儿刚刚当着众人的面叫她皇上，又转过头吩咐跟着的宫女太监：“刚刚的话都当没听见。如有一句泄露出去，你们都不用活了。”

　　众人立刻跪下：“奴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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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阳宫。御花园。

　　身着紫色长裙的上官婉儿正站在湖边树下眺望。

　　武曌慢慢走过去，轻轻责怪道：“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就来湖边吹风。”

　　上官婉儿转头微笑：“不妨事的，皇上。御医说我体内毒素已清，可以四处走动了。”

　　武曌闻言暗了暗脸色，说道：“下面的人已经查清了，是你的侍女程亦薇做的手脚。她每日在你泡的茶叶里面混入招豆藤叶，已经好几个月了。幸亏是慢性毒药，否则。。。”武曌想起前几日用膳时上官婉儿突然吐血，仍然脊背生凉。

　　上官婉儿笑笑：“招豆藤叶本来就是慢性毒药，亦薇放的时候又差不多拿去一半。所以，我那天吐血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挺吓人，其实并无大碍。”

　　武曌闻言吃了一惊，厉声问道：“你早就知道她给你下毒的事情？”

　　上官婉儿转头看向湖面，默不作声。

　　武曌浑身发颤，拔高声音问道：“为什么？”

　　上官婉儿笑了一下，也不回头，嘴里说道：“我心里自有计较，不会比皇上先走一步就是了。”

　　听了上官婉儿的话，武曌气噎喉堵，怔怔想了半日，待气顺了方说道：“婉儿，你这是做什么？”

　　上官婉儿低下头，慢慢说道：“我知道皇上不希望看见我这样。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怎么应对没有皇上的生活。”

　　武曌不由上前搂住上官婉儿，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你今年不过四十二岁，日子还有很长呢。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的？”

　　上官婉儿泪流双颊，声音哀切：“但凡有人能及皇上万一，我也不想这样为难皇上。可是，我等来等去，所见不过皇上一人。我不是故意这样，只是迫不得已。皇上不要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武曌一边悄悄抹去眼泪，一边叹气：“我怎么敢再推开你。我再推开你，你是不是就要立刻死在我面前。婉儿长大了，也学会威胁我了。”

　　上官婉儿闻言大喜，抬头看着武曌：“皇上肯接受我了？”

　　武曌满怀歉疚。到了今日，自己再也无法继续怀疑婉儿的真心。可是，自己却无法给与婉儿同样的心意。

　　上官婉儿看武曌不做声，不由失望：“皇上不必为难。只要皇上肯让我呆在皇上身边，我可以天天看到皇上，其他的都无所谓的。”

　　武曌叹口气。婉儿如此善解人意，自己又如何忍心一再伤她。想了一下，武曌拣了一句不会让上官婉儿过于失望的话，说道：“世上有谁能拗得过婉儿啊。我的心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上官婉儿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的跳。已经等了太久，当日日期盼的愿望忽然成真时，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上官婉儿只叫了一声：“皇上。”不知过了多久，心底渐生欢喜，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汹涌而来，直到了喉咙口。上官婉儿只是抿着嘴笑。她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就会落下泪来。明明是开心，却只想流泪。十七岁的时候，她告诉武曌她爱她，结果武曌命她掌管宫中制诰，并为她在宫外建了府邸。三十五岁的时候，她告诉武曌她爱她，结果武曌劝她随张昌宗远遁定州。现在，她四十二岁，武曌突然宣布，她想要的都会得到。上官婉儿只觉得心神恍惚，如堕梦中。

　　武曌看着上官婉儿神采奕奕眉目舒展，心里为她难过不已，咳了一声，问道：“婉儿，你知道是谁指使亦薇给你下毒的么？”

　　上官婉儿笑着摇摇头。崔湜2个月前在文史馆曾暗示她小心自己的茶水，想来和太平公主脱不了干系。但是，太平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女儿。自己以后多加小心便是，何必让皇上为难。

　　武曌暗叹着微笑，终是忍不住抬手理了理上官婉儿被风吹乱的鬓发。

　　上官婉儿霎时脸红过耳，又若无其事的问道：“皇上，那我以后不去大明宫了，好么？”

　　武曌嗯了一声，说道：“那就呆在上阳宫帮我种蔷薇吧。前些日子，并州又送了一些蔷薇种子，说是新品种。咱们去把它种上，瞧瞧这次是什么颜色的。”

　　上官婉儿心里无限欢欣，看武曌脸上似有疲累之色，想起两人已在湖边站了半日，忙问道：“皇上，咱们回去吧。”

　　武曌点点头，把手伸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扶着武曌的胳膊，两个人慢慢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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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