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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夜 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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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积雪已达寸厚,燕王绕过竹林,一路踏着雪向远山阁行去。
路边的一花一木,再入眼,都显得陌生的熟悉。好久没来这里了。回想自己幼年时跟着景濂治学,常住阁中,两人经常秉烛夜谈好不畅快。现下一晃十年已过,景濂三年前也客死异乡。从此以后,他宁愿在府里请了西席,也再无心情踏足这远山阁了。现在又冒雨站在楼前,只觉时光飞逝,很多东西匆匆而过,须臾便再也追不回来。
燕王站在那里也不急于进去,任思绪翻飞。抬头之间却瞧见二楼窗中似有光亮隐隐传出。当下一愣,没想到这么晚居然还有人在楼里,心中略微好奇,便收了伞,悄声推门而入。
上得二楼,转过两排书架。只见最内里孤灯一点,书桌前坐了一个丫头,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却早已梦游太虚,头还一点一点的,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向桌上倒去。
走上前去,咳了一声。那丫头没任何反应,仍旧做她的春秋大梦。燕王只觉心下好笑,便就着烛光打量她。
这丫头他以前从未见过,大约十八九岁的年龄,脸颊晶莹如雪,即使在梦中嘴角还微微上翘,好象梦到了什么好事一般——忽然很想叫醒她,看看她清醒的时候嘴角是否还这般好看的翘着?
燕王伸出手正要去推,她却头一个猛点,怦的一声狠狠砸在书桌上。一个激灵抬起头,忽然哇一声惊天大叫,把燕王吓了一跳。
没想到自己从睡梦中痛醒过来,居然抬眼便见一陌生男子站在面前。这一吓还真把小昭吓的不轻,禁不住惊声叫了出来。
燕王冷眼一抬,“你叫够了没有?”
“你……你是谁?”小昭腾地站起来,一手指着燕王,见鬼了似的。
真是新鲜事,在我这王府里居然还有人问我是谁?这个丫头夙未谋面,看来是真的不认识自己。燕王看着她眉清目秀的脸,忽然心下起了捉弄之意,便随口道:“我是你们王爷的客人,在这里暂居的。”
小昭这时已经镇定下来,也正好奇的打量眼前这年轻男子,只见他身材挺拔,长相俊雅,偏偏风度之中透着一股淡若浮云的高雅。虽然她两年来见识的人不多,可也能感觉出这人不同凡响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狭长凤眼,此刻正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她。
“原来公子是府上贵客。不知深夜到此有何事?”有什么事不能白天来,一声不响站在这里想吓死人啊?
给小昭一问,他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此刻,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急着想看那本《南皓撷余》了,反而是眼前这个小丫头挺有意思。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半夜三更到此,若不给个解释,只怕引人误会,当下便将借书的本意说了。
小昭见是府上客人,虽然觉得半夜来此借书颇是怪异,但她一向不是探根问底的性子,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他刚刚巧是来借那《南皓撷余》,不知与那事是否有关,便乘他不注意,偷偷瞄了他两眼。
燕王却没看到,此时他的注意力被桌上摊着一本手抄本吸引过去,便伸手去拿。小昭见了,也忙伸手想去抢回来,但又哪里比的上燕王的眼明手快。见最终还是被他取了去,只好讪讪得乖乖站在一旁笑。
燕王不是没看到她抢书的动作,可是他更想知道,到底什么本子,让她这般紧张。便拿在手里看了。只见上面字迹丰厚饱满,采正楷颜体,一行行清清楚楚,竟然写的都是书目条录,每行书目下还加了注解,全是读后的评论,翻一翻,有的洋洋洒洒几千字,有的不过寥寥数语。最后一条书目写着欧阳修的《集古录》,下面评论一栏还空着,《集古录》?那不是刚才她睡着时手里拿的那一本吗?再翻到封面,上面赫然写着《远山堂藏书目录集九》。
燕王抬头看了小昭一眼,又继续埋首翻那本子。心下却是一阵疑惑。如果今天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学究,或者是一介儒生,他看着这书都会以平常心处之。可现今这所谓的《远山堂藏书目录》却似出于眼前这年轻女子之手,怎么不叫人诧异。而且瞧那封面上已经编号到第九,只看一本内里就已有上百本的书目,那这前八本中所有的书目加起来岂非要上千。看她年纪轻轻,要说已阅了上千本书,却是怎样都无法让人相信。
终于将书合上,看着眼前这肤如莹玉,双目英秀并蓄的女子,却是抿唇不语,只眼中光芒兴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昭。”她笑着说,美目清亮犹如天边繁星,末了又补充一句,“昭阳的昭。”
“那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书啊,只不过……”小昭微微吐吐舌头,“不小心睡着了。”说这话脸却有点红,她可没忘记刚才是怎样一个尴尬场面。
燕王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想这丫头到可爱得紧。
“这里没有人管吗?平时的大门不多锁上的?”
“有人管,我就是那个管的人!”小昭一指自己,眼睛眨巴着回答道。
燕王听了一怔,记得以前不是一张姓老夫子专门负责看管这远山阁?什么时候换了这丫头?
原来当日容大让小昭进驻远山阁,觉得调动手下仆人本是份内之事。而且王爷很长时间都不曾来过这里,只当他不放在心上,便也没回禀上去——这也实属平常。所以燕王对内里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忽然小昭象想起了什么,让过身子请他在书桌后坐了。有点为难地说:“公子,今日你看到我在这里读书之事,可否不要告诉王爷?”既然他是王爷贵客,就怕言谈之间会提起今日之事。
“哦?为什么?”燕王一挑眉毛,俊雅立现,似笑非笑地问。
“……虽然看管远山阁是小昭份内之事,可是……这般总不太好。”说到后面连话都越说越小声了,她指的是深更半夜仍逗留此处的事,虽然也没什么,可总觉得有点象做了贼给当场逮住一样。
“你放心,王爷他大方的很,必不会怪罪的。”燕王面上信誓旦旦地说,内里却快笑得肚痛。“不过,要我不说也有个条件,你将那前八卷借我看看,我便帮你保守秘密如何?”一指刚才放回书桌上的那本藏书目录,笑吟吟地看向小昭。
马和今儿个一大早便当差,没想到王爷居然起的更早。踏进景阳宫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于是便请了安,悄悄站在一旁伺候。
王爷看来今天心情甚好,手里翻着书,嘴角却是微微翘起。看书看的都能笑出来?这倒让马和心下略微诧异,他跟在燕王身边数年,深知王爷一向是内里不露之人,几时见过似这般情不自禁,瞧那神态只怕看书看的自己在笑都不知道。
再抬眼去看,见他又收了笑,双眉慢慢隆起,脸上愈见严肃,翻书也翻的愈慢,有一页竟是反复看了两遍。过了一会儿,把书一合,往后一靠,自闭目神思起来。但也只是须臾,便又重新翻书再看。
燕王手里翻的正是那《远山堂藏书目录》,这本编号为一。他看得很仔细,每一篇都慢慢读过来,越读心下越是诧异,这些评论鞭弊入里,语言老道,字里行间毫无匠气,尤其是一些观点,让人耳目一新。就光光论藏书的,在南宋李省的《遂初志》一条后,她这样写道:“积书岂徒束之高阁而已。必讲读究明,务得之于心,而行之于身也。”
那李省是南宋著名的藏书家,这几句话却是在批他只知藏书而不知看书,那一句“务得之于心,而行之于身”,虽寥寥几字,却点出了阅读的大义,看了发人深省。
再翻到《吴氏西斋》这一条目下,见上面有这样的语句:“前人藏书,私藏深纳幽室,秘不示人者居多。孰知此等狭私之行其弊甚巨,何不如开门接宾,诱纳后进,行互通有无,昭开明豁达耳。”
不要说前人,就当今世道那么多藏书家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开门接宾,诱纳后进”的,哎,她那“狭私”一词,却是连他都骂进去了,真是好利的一张嘴!不过却让人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确实有道理。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读完整本书,心中一算,所评共一百三十本。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题“已亥年十二月”字样。原来她写这《远山堂藏书目录》也不过短短两年。此时此刻,燕王心中再也没有怠慢之心,看轻之意。不,应该说这么个人物在府中整整两年,而自己却浑然不知,真真不可思议。当下便转头向着站在一边的马和,吩咐道:“把容大给我叫进来。”
二更时分,远山阁里庭院寂寂。大雨初霁,月色清朗,星光数点,虽已至深夜,天却放了晴。
但毕竟已是冬日,楼外温度遽低,呵气成冰,楼内却也未见讨的好,因是藏书重地,不允许有明火进出,炉子不能燃,就是那照明的烛火也用紫玉套子套着,淡光点点,在这冬日深夜愈发显得清冷。
二楼之内,两人却围坐书桌,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自那一夜之后,燕王每晚都过来,明着说是来借书,暗里却知道自己只是就着这么个借口想和小昭多聊聊,想想这几天整整白日心心念念的便是每晚这一时半刻的相聚。白天一来事忙脱不开身,二来心中隐隐阻着也不愿过来,因每晚夜深人寂之时,泡上一壶上好的龙井,茶香温蕴中,身边佳人相伴,纵横历史,畅谈人生,何等快意。燕王自长成之后,经年周旋于皇宫官场,宦海浮沉,看多了内里的虚伪狡诈,言行不一。现在有此一遇,每晚能得半刻温馨平和,竟觉心下珍惜起来。
“前日看了你的第六卷,其中一段所评秦始皇焚书坑儒,世人对此非议甚多,可你却写道,焚书一事实大功而小过,不知这话怎么说?”
小昭沉思一会儿,便娓娓道来:“以前我也觉得始皇之举暴政残虐,但近年读史,却觉坑儒之说实乃后世儒者偷梁换柱之强加。当年秦朝初立,始皇曾对那些博士诸生尊赐甚厚,可是这些人推崇旧礼法,欲复古周礼,语皆道古而害今,饰虚言以乱实,始皇焚书实为别黑白而定一尊,所以说于当时实乃大功而小过。”
“哦?那你又说坑儒一事有待商榷,不知这话又怎么说?”燕王轻扣着桌面,继续发问道。
小昭稍顿片刻,眼中闪闪,接着道:“至于坑儒一说,彼时秦儒主张克己复礼,若秦始皇不阻止,难道还真要那些已经脱离苦海的农民重新回去当他们的奴隶不成?所以在我看来,始皇此招于时于国不能说毫无裨益,只是他下令诛杀,手段狠劣,却是我不能苟同的了。”
燕王听了却忽涌出一笑:“我同意你的说法,可这最后一句我却和你意见相左,为帝为君者,若事事不忍,该镇压的时候不镇压,该决伐的时候不决伐,皇权岂能巩固,天下岂能安定?小昭,你的不苟同照我看来才是妇人之仁。”
小昭却看着他正色道:“民心也是肉长,岂能以杀伐而得天下?即使一时得了,这天下又能坐的长久?”
燕王生于元末乱世,从小便目睹父皇如何一步步掌兵权,夺天下,再至稳坐应天后,屠功臣,设文字狱,虽然内里多少鲜血积淀,但父皇确是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沙弥到今日皇权在手,傲视四海。若说不能以“杀伐”得天下,他心下自不以为然。而且他料想世事,从无“不忍”,只有“该仁的时候才仁”。这之中看似无异,内里差别却甚大。现今听了小昭的话,到隐隐觉得她有影射当今朝政之嫌。但是放眼看去,见她眉宇平和,脸上并无愤事嫉俗之情,料想她只是就事论事,便放下心去。嘴上还是辩道:“你说天下暴君以杀伐而失天下,我看武则天一介女流,在位十五年,酷吏盛行,多少人冤死,不还是给她统治出一个南朝天下?现在朝代更替,岁月悠悠,但史书上记的永远是她这南朝女主,又何曾记过那些为了她的皇权而死的老百姓?”
“人无富贵贫贱之分,没有人应该为了另一人的权利之心而失去生命!”小昭说的有一丝激动,这话考虑都不考虑便脱口而出。话抛得掷地有声,空气里却莫名的有了一丝紧张。
言犹入耳,燕王只觉心头一震,这番话他到是第一次听到。他从小贵为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人无富贵贫贱之分,这所谓“上下”又从何而来?不由心下开始窝火,斜眼看她,居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我知道怎么说倒你,但是我不愿意说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也不愿意说出来。”小昭不示弱的还回去。
话说到这里,到象是两个小孩子在吵架了。燕王和小昭俱是一愣,片刻过后,看着对方同时笑出来。这一笑,便把刚才空气中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都泯灭于无形,两人又回到先前轻松的气氛中。
燕王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轻松笑闹了,端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一双凤目却是紧盯着小昭,轻笑道:“古人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人生一大福气,我看却不如红袖辩史夜添香来得畅快。”虽是在赞她,话说的却有半分调笑之意。
小昭听了脸微微一红,心下丝丝甜意溢出。她两年来每日夜读,虽然清苦,可是有书相伴,个中香甜,心下自知。所思所想,虽无人可诉,但提笔记下,也权当交流。现在忽然多了一个活生生的相伴之人,能够与她畅快论史,而且思路清晰,言语灼灼,怎不叫人欣喜。虽然觉得每日深夜与一男子相会有碍礼教,可白日心中仍是隐隐期盼,待到夜里却希望这黑夜越长越好。她又哪里知道眼前男子和她心思相同,两人每晚处在一起,自然锦瑟和谐,个中温馨不一而足。
窗外更声传来。全心投入,时间总是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已近三更。
燕王起身,舒展一下身子,再看看小昭,虽然不舍,可是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小昭也跟着站起来,注视着他挺拔的身型,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两人多日相处,甚是熟络,早已用你我相称。
“我这不是正要回去?”听她这话,倒象是有几分赶人之意。
“不……,我是说……你什么时候会离开王府?”小昭有点窘,但还是看着他问了出来。
燕王这才会意,想起初识之日,自己随口说是王府的客人,原本只当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后来将错就错,也没有捅破。现下被问起,便思量是否仍要继续圆这个谎。
看着她翦水双瞳中泛着的期待,想到她刚才说的那句“无富贵贫贱”,燕王忽然很想知道,此等颖异女子,当她得悉真相后是否还会秉持这番话?于是悠悠开口:“我是这里的主人,想要我离开这里……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