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的独白》似空斋

8、第 8 章

　　老院儿东厢房里黑漆漆的，只听见女人的啜泣，时断时续。如果让别人听来，可能会觉得毛骨悚然，亦觉得凄凉悲惨。可是曹凡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走近了家门口，想要推门，里屋打人打累了的父亲呵斥着哭泣不停的母亲，曹凡从这情势判断，今晚到这儿应该能歇一歇了。

　　男孩儿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屋，一进去那难闻的酒臭味儿就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他习惯了他打家里的每一个人，习惯了他出口成脏，甚至习惯了当街看到这个身为自己父亲的男人追着女人腆着脸一路调笑。但是他就是无法习惯这这样的酒臭味，每一次自己都犯晕，恶心，想要呕吐。
　　没有把门全合上，曹凡看到客厅里圆桌边斜靠着伏桌而泣的母亲。

　　走上前去，将她拉起靠在自己怀中，他的手一摸她的唇角，湿乎乎的，一定是血。
　　曹凡的手梳理着母亲被揪乱的头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碰触到她伤口而引发的细微颤抖。母亲在儿子肩膀平静了下来，似乎已经昏沉睡去。男孩儿把女人架着，扶到桌子边长椅上躺下，这儿是自己睡觉的地方。
　　再一次走到院子里，他从自压井里取了水，母亲已然昏睡过去，拿起毛巾曹凡开始借着从窗棱里透出的月光为她擦去脸上身上的血迹。

　　何唯兵一大早起床，蔡可已经去街道上扫地了。帮唯晓梳了头以后，唯兵从灶肚子里掏出一个土豆，揣上就出了门。
　　依杏巷走到了头，他都没有见到往常等着自己的卓越，唯兵开始猜测，是不是昨天那一架卓越被打坏了？但是不可能啊，两人昨日分手的时候，卓越看上去比自己还精神呢，平时里他的大高个和爆发力总是能在这种时候占尽便宜的。
　　要不，就是卓越的家里禁止他再来找自己了。这样一想，可能性比较大。自从父亲被街道上化为了被长期斗争的对象以后，卓越的母亲就开始对他们家敬而远之。
　　闷闷地迈着步子走出了巷子，唯兵心里一百个不是滋味儿，以往卓越不管母亲怎么打怎么骂，都不能阻止他和自己定下一辈子都是铁哥们儿的心。可是这一回，是不是连他都切实尝试到和自己一块儿所要受的罪不是闹着玩儿的了。郑爱国和自己杠上，说不会放过他，他当然不想连累卓越的。
　　又或者，是因为卓越听到昨天郑爱国那王八蛋嘴巴里的那些话。

　　郑爱国说的，关于自己的母亲，唯兵想了一个晚上，导致最后大眼睛底下冒出两个黑眼圈，好像国宝。

　　穿过红星路，一路胡思乱想着的唯兵真是越来越委屈，从而根本就没有听到一个老远就叫着他名字的声音。

　　刘卓越还以为何唯兵昨天被那些混蛋给揍聋了呢，待他赶上前面一声不吭一个劲儿埋头走路的人才气喘吁吁叫道：
　　“我追了你一条街！你是聋啦？！诶…跑…跑死我嘞！”

　　唯兵眨巴着大眼睛，好像不认识卓越了似的。卓越莫名其妙，拍拍好友的脑袋：
　　“咋了？给昨天那帮蠢蛋打傻了？”说着又摇了摇唯兵的肩：“先说好，你要成了他们一个德行，我可就和你绝交啦！”

　　这笑话没有逗笑唯兵，唯兵任由卓越摆布了一会儿，突然低下了头。
　　大男孩儿皱起眉：“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事儿了？何叔叔？”
　　“不…没，没。”唯兵赶紧摇头，脸红了一大截，急忙挤出难看的笑容，也拍了拍卓越：“没事儿！”

　　说完，就转头急急地往前走。
　　卓越跟了上去，但没有和唯兵并排，他诧异地看着斜前方的伙伴，眼珠子转了转，微微笑起来：
　　“你以为我不和你好了吧？”
　　“没……不是…”
　　“我今儿迟到，没去你家找你是因为我昨晚那伤，疼的天快亮了才睡着，所以起晚了。”
　　“嗯…嗯…”
　　“你不会以为那几个孙子那么弄一下，我就怕了，不和你共患难了？”
　　“不是啊…”

　　唯兵还是很小声地回应着自己，刘卓越一看，倒是真急了，便紧赶了两步绕到了唯兵的跟前：
　　“那你怎么就不看我？”
　　“我们得迟到了…”
　　“少来。”
　　“我知道你把我当做好的兄弟，不会抛下我的。”
　　“你知道，可是你不信我。”卓越瘪起嘴，有点儿生气。

　　两个人都站在了路边，卓越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第一次觉得唯兵不信任自己，而且发现了这件事之后，他心里特别别扭和难受。

　　“我今天就是迟到了几分钟嘛，看你难过的这样，我可是为了追你一路跑着来的，腿本来就疼，你也不问问，还怪我。”
　　“我没怪你，卓越，真的，没怪。”唯兵连连摇头：“我就是…”
　　“是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难受。我一出家门，没看到你。”说着，唯兵沮丧地又垂下了脑袋：“再说，你妈妈就不喜欢你来找我，不喜欢我俩交朋友的…”
　　“不管谁反对，我今天对你说，你听好了，只说一次。”卓越松开了紧皱的眉头，拉过了唯兵，略略弯下腰：“我刘卓越永远是你何唯兵的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别说我妈反对，即便是郑爱国那帮孙子昨天把我打死了，我也和你死一个坑儿。”

　　死这种话，出自卓越的嘴巴让何唯兵呆住了。
　　见这个木头没反应，卓越又用劲儿摇了他一下：“嘿！听清楚没啊！”
　　唯兵让这一摇弄得百感交集，狠狠地点头：“嗯！”

　　曹凡来到学生办，他坐在桌椅前无所事事，学校的礼堂里正在开斗争大会，因为一张【黄色海报】。爷爷是贫农，父亲是【被资本家长期迫害的劳动人民】，曹凡成了学生办学委会的秘书，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宣传阶级斗争的政策思想。
　　会堂里的声音能传进办公室，曹凡几乎想要堵住耳朵，他老是静不下心来写字。

　　毛笔在手里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烦意乱什么，今天白天在客厅的八仙椅上醒过来，他才猛然发现母亲的伤有多么严重。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几乎看不出了五官的形状。曹凡定定地立在母亲身边，然后又看了看身后紧闭的父亲的卧室…只要是父亲不高兴，总是能把母亲赶出来的，要不然就是不管她愿不愿意，总是要满足那个男人贪婪而高涨的□□。

　　此刻，脑袋里塞满了母亲肿的厉害的那张脸。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是宣传员马小兰。

　　“曹凡，你怎么不去开会？？”女孩儿梳着齐儿的短发，总是显得朝气蓬勃的。
　　“我要把明天的大字报给写出来。”
　　“哦…”端起桌子上的口缸喝水，马小兰走到了曹凡身边，看到宣纸上的字迹，笑道：“你的字呀，可真好看，跟你的人一样，特别有灵气。”
　　曹凡算是感谢地笑了笑，添墨落笔。马小兰站在原地，背着手看着。

　　“我听说你们家和那个大□□何建祥住在一起啊？”
　　“……啊。”
　　“他老婆蔡可是什么样儿的人？”
　　“…就是那样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不知道？她可是出了名的…”马小兰觉得那两个字自己还是有点儿说不出口。
　　曹凡提着笔，心里已经知道女孩儿要说的什么了。

　　“革委会都传遍啦，说她到处勾引领导……”
　　“哦……”
　　“是破鞋……”

　　马小兰觉得自己说出这几个字眼，好像身份也不同了，她是站在正义一边的。而曹凡还是很冷淡地哦了一声。女孩儿不甘心，又道：
　　“今天早上，陈耀他们给我说，何建祥的名字已经写进单子了。”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曹凡的兴趣，他抬起脸：“什么单子？”
　　“下放的单子啊。去三料铺，劳动改造。”
　　“什么时候？”
　　“就今天吧，具体啥时候我不知道。”

　　干海子的围湖造田基地上学生们都忙忙碌碌，何唯兵看到一辆小吉普停在了基地旗杆的地方，他抬袖子擦着汗，太阳正毒着呢。卓越把水壶交给他，唯兵喝了一小口，接着干活儿。
　　曹凡和陈耀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顺着堤坝走。
　　刘卓越眼最尖，拉了拉唯兵的衣裳：“那不是你们家的好邻居？”

　　唯兵也看到了曹凡，但是曹凡的目光还在到处搜索。

　　“找谁呢？”卓越嘀咕。

　　只见曹凡叫住一个学生问什么，那被问的人抬起手指向了何唯兵他们所在的方向。

　　“你怎么来了？”唯兵放下手里的铁锹，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站定的曹凡。
　　“你爸…今天可能就要被带走。”
　　“带走？带什么地方去？”
　　“三料铺那边的农场。”
　　“他的胃还出血呢！”
　　“我刚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的…说车子已经去接人了。有二十几个，顺着一家一家来，你赶紧回去吧。”

　　何唯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他扔下手里的工具，从干海子回到家里起码要一个半小时。
　　卓越阻止了朋友，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曹凡：“你来就是为了通知他让他回家？”
　　曹凡点头：“是啊，要是回去能赶得上，你还能帮你爸爸收拾收拾东西。”说完他拉起何唯兵就走，刘卓越都没搞清楚什么状况。
　　到了刚才带自己来这儿的那张车子下，曹凡笑着敲了敲车窗，里面的司机正在无聊地缝自己的手套呢。

　　“梁大哥，我的朋友回城里，您待会儿捎他一段儿呗？”

　　司机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专心缝补，“嗯…”
　　曹凡道了谢从车上跳下来，对着唯兵说：“他们五分钟后就发车了，你跟着车子回去吧。”
　　“谢谢……”何唯兵充满了感激，却突然想起来自己基地的活儿要怎么办。

　　这时基地里的两辆车子都要出发了，曹凡说：“你就别担心了，那点儿活儿我帮你。”

　　刘卓越目送着载着唯兵的车子离开了，却没有想到曹凡又回到了土坑。

　　“你没走？”
　　“我走了，你岂不是要一个人把这些干完。”
　　“干就干，你小瞧我，这点儿事儿算什么。”
　　“没有小瞧你的意思，只是多一个人帮你也不用那么累嘛。”
　　曹凡无所谓地笑笑，捡起地上唯兵的那把铁锹，开始铲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