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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回来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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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瀚一愣,定定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殿歌身上穿的是一件粉红的贡缎小皮袄,袖口领口缀着一圈细细白白的兔子毛,外罩一条纯白色的水貂小披风,眉眼楚楚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玉人儿。
穆青瀚忽然觉得眼眶湿润,心里有暖意汹涌而来。他伸出手去,把殿歌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孩子短短胖胖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穆青瀚抱着她,闻到小孩子身上温软的香味,笑得眉眼弯弯。
他拿起蓑帽戴在头上,又拿软缎披风将殿歌层层裹住,这才往林外疾走几步,牵过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翻身骑了上去。
他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喷一个响鼻,撒开蹄子狂奔出去。
殿歌被他抱的稳稳的,窝在他风雨不侵的怀抱里,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拽着他绣着流云纹的衣襟,再也不松开。
西楚的公主丢了,北秦那些人必定坐不住。穆青瀚连日快马加鞭,想赶在秦人大搜捕之前离开秦国。马是好马,急行数日毫不见颓靡之态,只是穆青瀚虽是战场上拼杀出的悍将,但毕竟曾受重创,在连日的筹划奔波后也略显疲态,而他更担心的是孩子。
殿歌从小养在深宫,哪里经得住一连几日的马背疾驰。他虽然心疼,但是丝毫不敢放慢脚程,一日留在北秦,一颗心就悬着不敢放下。
殿歌饿了,拽一拽他的衣襟。穆青瀚骑着马找到一个临湖的草地坐下,凿开薄薄的碎冰,探手入水,抓了几条鱼上来。他把披风接下来铺在地上,殿歌坐在披风上,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几尾小鱼不停地跳动,拿手去戳,谁料到鱼身上粘腻湿滑,一下子又跳开了。几滴水珠在弹跳间落到脸上,殿歌只觉得凉意瘆人,“呲呲”吸了两口气,又探着身子去捉鱼。
穆青瀚正在湖边洗一条草鲤,听到声音回过头去,看到孩子团团胖胖的样子,煞是可人。前几日不停赶路,弃了马车,专挑的深山密林里的小路走,连个打尖住店的地方也没有,饿了就吃带出来的干粮,渴了就在湖边烧点温水,因为怕烟火将搜捕的官兵引来,往往水刚刚暖起来就不敢再烧。现时眼看就要出了秦关,穆青瀚这才敢停下来,烤两条小鱼给孩子解解馋。
殿歌裹在厚厚的衣服里,一张小脸还是楚楚的,也看不出瘦了没有。
他把鱼清理干净,放在架子上烤火,去湖边洗干净手,这才回来,在披风上坐下。
殿歌逗鱼的时候小身子一扭一扭,披风也变得皱巴巴的。穆青瀚将其稍微扯平,静静坐着,专心看殿歌玩耍。
正是晌午十分,有薄薄的日光垂照下来。林子里的一切都是稀薄的,连感官似乎都淡了不少。
一束阳光从枝丫间照射过来,打在孩子如墨般漆黑的头发上。因为天气寒冷,殿歌的脸蛋上透着薄薄的一层红,鼻尖也红红的,小嘴轻轻嘟着,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穆青瀚说不出这孩子像谁。分别五年,流景的面容已经不那么清晰可辨,他唯记得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如同一泓清泉流淌在心上。
但是只一眼,他便知道这是她的女儿。就像殿歌从未见过他,却在一照面时,出声喊:“舅舅。”
这世间有一种感情,不需时日悠长,不需朝夕相对,它一直静静蛰伏在血脉里,每一时每一刻都流淌在身体里,待得相见,便会在眼角眉梢都透出温暖的情意。
他坐在地上,抬起头看看天。
五年时光倏忽而过,再回首已是生死相隔。这样漫长的岁月里,他从生到死,又死而复生,在生命长河的壮阔波澜里沉沉浮浮。在苑川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刻,他才真的有一瞬间清醒的感觉。既然没有死去,那就要好好活着。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朝歌,第一个听说的便是楚弦庭要将她的女儿送去北秦为质的消息。
那一天他在流景山坐了许久,站起来的时候,暮色已四合。他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步履徐沉,心有千斤重。
寒鸦一声声,惊醒旧梦。
他撑起身,将火上烤着的鱼翻个身。
渐渐有香味飘散开来,殿歌停下逗鱼的手,眨巴着眼睛看着在火上被烤得微微泛黄的鱼。
穆青瀚看着她笑一笑,取下一条鱼,在她身边坐下来。
他的手指指节修长,虽白皙却不显得纤弱,手指灵巧地撕下一片鱼肉,递到殿歌嘴边。
那孩子似是天生对他亲厚信任,想也不想就张开小嘴,小小碎碎的牙齿咬在烤得鲜嫩的鱼肉上,咂巴着小嘴,边吃边笑。
穆青瀚似是被她感染了,也撕一片鱼肉放入口中。没有加任何调料的鱼肉其实味道算不上多么好,但是两个人边吃边笑,十分舒心。
树木凋敝的深林里,尚未破冰的湖水边,初春的萧索也被温暖的笑容驱走了大半。
又走了一日一夜,终于过了秦关。穆青瀚走得并不是一条通往雷泽的小道,而是绕远,过了秦越边境,到了南越小城柴桑。
南越自从皇帝南宫承桓登基,便重农耕商贸,再加上多年战乱不侵,日渐富庶。
南越自古便是酒米之乡,这许多年休养生息,真真一个绮丽温软的奢靡之地。柴桑多桑树,盛产丝帛,尤以裂云帛闻名天下。
穆青瀚带着殿歌在城西的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里安顿下来。院子并不算大,不过两进两出,但胜在幽静,白日里只远远听见商贩叫卖的声音,车马喧闹总不会吵嚷至此处。
南方气候温暖,虽是初春,枝丫上已经有新绿抽芽。
殿歌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手捧着薄胎的小瓷碗,一手握着小巧的调羹,往嘴里一口一口送着吃食。穆青瀚坐在她身边,修长的指间夹着薄薄的信笺,不时抬起头来,用手指替殿歌揩去唇边蘸着的碎屑。
殿歌喜欢吃甜食,穆青瀚怕她吃多了蛀坏牙齿,就禁了甜腻腻的糕点,用蜂蜜拌着碾碎的熟黑芝麻给她当零嘴儿。殿歌十分喜欢芝麻的香味,蜂蜜又甜津津的,每次都吃的不亦乐乎,像只小花猫。
她吃完了,小手将碗一推,趴在石桌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
穆青瀚把她抱到怀里,举着满是字的信笺问她:“这些字都认识吗?”
殿歌看了一会,道:“有几个字不认识。”她指着一处,“这两个字念'朝歌',这个,不认识。”她的手指在“莒阳”的“莒”字上停下来,抬起头问穆青瀚,“这个字读什么?”
穆青瀚笑一笑,“这个字念'莒'”,他念给她听。
殿歌“唔”一声,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穆青瀚坐在院中,细致地教殿歌认字。初春的阳光有微微的暖意,照在这个南国小城不起眼的院落中,石桌上摆着的白瓷小碗反射着荧荧的微光,茶盏里茶水渐冷,香气也不再袅袅,看不见的角落里却似乎有花朵在静静绽放。
夜渐渐深了,穆青瀚靠在床榻的雕栏边,目光沉沉,一张薄纸被折了数次,变成一片方块,在他指间翻飞。
凤水有消息传来,说是云起公主在秦国境内被劫,生死未卜,秦皇震怒,砍了珠崖县令并秦朝使军共两百三十三人,只余一个姚朔,因其窥得草寇面容,容其跟随韦曲驻军统帅韩城共同缴匪,寻找公主。
短短十数天,韩城便带人将珠崖及邻近州县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穆青瀚看着手上小小的纸片,眼角微冷。据他所知,楚弦庭派出了皇家暗卫潜入雷泽,并在军中安插眼线,搜寻小公主的下落。看来这皇帝一开始就没有对穆家放下心来,让云起做质子,一部分是出于无奈,还有一部分,怕就是为了试探穆尉。
莒阳、朝歌人心皆惶惶。
人人都叹,丢了心爱的小公主,楚皇必定大怒,穆尉穆老将军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场恶战似乎再所难免。
谁知道楚弦庭竟着礼部安排,将二皇子楚旸送去了北秦,以示其非战的决心。而驻守雷泽的穆家军,也似往日般,并未有任何动作。
这样的场面迷惑了天下人,谁也不明白西楚唯一的小公主怎么就丢得这么无声无息。
穆青瀚带着殿歌,在柴桑多歇了几日,终于且走且停西去了。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西楚边城凤水时,桃花已开了漫天。
他并没有带着孩子在凤水歇下来,而是挑了一条近路,直往雷泽的穆家军营而去。
是夜,他带着孩子,躲在营门外,准备等军士换防时,偷偷溜进去。
两个人蹲在营门外的草地上,穆青瀚扯下来几根草叶,给殿歌编了只活灵活现的小鸟。
殿歌把小鸟托在掌心,借着月光睁大眼睛看着,小嘴咧开,小小牙齿如同排贝般闪着莹白的微光。
穆青瀚看看四周,忽然一把抱起殿歌,身子几个起伏,已经进了军营里。
他熟门熟路地走着,小心避开巡逻的军士,不一会便在一顶军帐前停了下来。军帐里烛火还点着,一个端坐的人影被烛光投射到帐上,烛火轻动,人影也跟着一晃一晃。
帐门前并没有值守的军士,穆青瀚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案前端坐的人猛然抬起头来,双目炯炯,似火炬般,目光直透人心。
待得看清楚来人,目光竟一瞬间萎顿,入目尽是苍凉:“瀚儿。”他怔怔望着眼前人,唇边扯出一抹苦笑,复而又低下头,沉沉叹一口气:“魔障。”
穆青瀚只一眼便觉心酸,缓声喊:“爹爹。”
穆尉抬起头来看他,双眸中疑惑困顿沉痛不解交织在一起,目光变幻不定。
穆青瀚走几步上前,向着他伸出手去,“爹爹,瀚儿回来了。”
穆尉像是没有听见,沉默许久,抬起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待他又要拍下一掌时,穆青瀚已经抬手捉住他的手腕,声音哽咽:“是我,爹爹。”
穆尉再也动不了,像是失尽力气一般,颓然瘫倒在椅子中。
殿歌在穆青瀚怀中,一瞬不瞬看着眼前须发斑白的老人。她看到老人眼中泪珠滚滚而下,于是在穆青瀚怀中好一番挣扎,才从怀里扯出一条小手绢,伸出手去,像是要替他擦干眼泪。
穆尉看着穆青瀚怀中的小小的孩子,伸出手去,将孩子抱在怀里,紧紧搂住。
父子两人对坐了一整夜,没有人主动说起,也没有人问。
回来了就好。
翌日清晨,雷泽军营中一匹快马奔驰而出,直奔朝歌而去。
楚弦庭坐在修篁宫的镶金大案前,一手握着一片写满字的布帛,一手握着小小的物什,其色极清透,隐有光华流转,琉璃玉。
布帛上是穆尉的笔迹。穆家军在巡山时意外救出了被困的云起公主,公主身体无恙,只是受到了惊吓,实在吃不起远途奔波,臣下斗胆,将公主留在雷泽,等身体将养好了,再做打算,信中附上公主随身的琉璃玉为证。信的末尾,又添数句,原是穆家二公子三年前并未身死,而是身受重伤,为山中猎户所救,虽是身子孱弱不能再返疆场,所幸性命无忧,近日已回雷泽穆府静养。
楚弦庭一宿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