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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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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漓
相思无用
谨以此文献给我深爱的女孩儿—苏漓,祝她永远幸福。
相思无用,唯别而已。别若有定期,千般煎熬又如何。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
时隔十年,我又回到了家乡。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正如我的心境。听母亲说,苏漓回来过,昨天刚走。她说真是可惜,错过了,只差一天。她却不知道我与苏漓错过的不仅仅是一天,而是一生一世。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时我坚持到底,我与苏漓今时今日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年初三,我28岁的生日,与家人闹过一阵,未婚妻小渔又端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来到我的房间,说是为我单独庆祝。她将蛋糕上的蜡烛点燃,对我道:“怀远,许个愿吧!”眉眼之间依稀能寻到苏漓的影子。我闭上眼睛,许下这样的愿望:若是可以,我希望时光倒流,停留在我与苏漓那飞扬跋扈的童年。
待我睁眼,小渔对我说:“怀远,我从来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个爱哭鬼呢!”我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一定又是母亲对她乱说了。她也笑,道:“包括苏漓?”我一怔,道:“连这个我妈也跟你说了?”她道:“是我问的,我想多了解了解你嘛!”她又道:“可是我想听你自己说。”她看着我的眼睛,摆出一副认真听故事的姿态。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对过去的事,总也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正如我对苏漓的爱,这么多年,已成习惯,戒不掉了。尽管我知道,今年夏天我就要结婚了,带着对苏漓的爱,去娶小渔,这对于她是很不公平的。但许多事,我无法掌控,比如那个初遇,再比如我对她日久生情后的情根深种,还有我对她泛滥成灾的爱。
与苏漓的初遇是在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后,虽是阳光普照,天气却出奇的闷热,好似酝酿着一场大雨。彼时,她在她姥爷的怀里,看到我,对我露出干净无害的笑容,一双乌黑溜圆的眼,格外灵动。那时她正在换牙,刚刚掉了两颗门牙,笑起来却也不丑。他们在冰柜前,周爷爷问她:“想吃什么?”周爷爷是小镇里退了休的小学老师,很受大家尊重。那时我家是小镇里为数不多的食杂店之一,因为距离很近的原因,两家的关系还算不错。近到何种程度呢?据苏漓说,从我家门口到她家门口,刚好五十八步,那是我们认识的第六天,她对我说的话。
一开始,我并不想与苏漓有什么交集,因为她是大城市里来的孩子,与我们不同,这或许是小孩子潜意识里的阶级意识在作祟。他父亲是贪污犯,坐了牢,母亲跟别人跑了,所以将她送来这里,她是被人遗弃的。我以为她会哭,但她却从未流过眼泪,至少在我面前没有过。
她是极好相处的一个人,很容易的就与周围的孩子打成一片。不久之后,苏漓建立了她的江山,当然这其中有我的功劳。
那时的年少无知,天真烂漫已经远去,成了回忆,然而我一直很怀念那个无忧无虑的年代。
苏漓的适应能力很强,来到小镇没过几天就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小镇孩子,谁也看不出她来自城里。苏漓的江山是这样打下来的,彼时,一群男孩子在玩儿斗鸡(一种游戏,用手抓住一只脚踝,将其弯曲提起至另一条腿的膝盖以上处,单腿蹦跳,以击倒对手为目的,不得用手,是男孩子玩的游戏),最后的赢家会是老大,一直以来,镇上的孩子都以这样的方式完成老大的换届选举。
我与苏漓从旁观看,我是不会参加这样的游戏的,因为我对当老大没有兴趣,而且那个游戏有些暴力,有些粗俗,还会弄脏衣服。苏漓盯着他们看,眼睛里发出亮亮的光,嚷着要参加。他们说,她是女孩儿,拒绝了她的要求。但是他们低估了苏漓耍赖的本事,苏漓无耻的背叛了她的性别,大声宣布:我是男孩儿。他们就笑,我也笑,他们说他们有小鸡鸡,而苏漓没有。这是证据确凿的事实,但苏漓却没有被吓到,她眼珠一转,指着我道:“他有,他的就是我的!”苏漓的逻辑是如此霸道,从小,我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后来是我答应请他们吃糖,他们才同意让苏漓参加的。只是我没想到,苏漓会赢,当然,她是用了手段的,她很会看人,遇到厉害的对手时,她就在他们耳边说悄悄话,那些孩子就输了,放水的痕迹非常明显,有的甚至是不战而败。至于那句悄悄话,我是在游戏结束之后知晓的,苏漓向他们承诺,如果输了,每天都有糖吃。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是天生的王者,生来就要掌控一切,他们要做赢家,要站在高处,与众人区分开来,年少的苏漓便是这样一种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苏漓对那个游戏本身的兴趣并不大,她想要的是老大那个位置。她一直都是如此,目标明确,想要什么,就去争取。
苏漓的江山在我的糖果中奠定,根基深厚。她说不会忘记我“开国功臣”的身份,之后不久,她将我收入她的“后宫”,她一直叫我“娘子”。我那时傻得天真,她说什么我都信,她告诉我城里都是女人娶男人的,我就把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吞下肚子,换成了一个表示应答的发语词—“哦”。然后她对我说:“你不要对大人说哦,他们听了会不高兴!”我答应了她,对此事守口如瓶。我不晓得那是她防止谎言穿帮的伎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女人是可以娶男人的。
之后她便改了制,每年的换届选举,都用民主的方式举手表决,那时我们还不懂得“民主”为何物,我只知道那是她从她姥爷那里听来的名词。那时她像领导一般背了手,在一群小孩子面前发表演讲,说什么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我们是文明人,不该用那样粗俗的方式来取得权势……
我与小渔翻着旧时的照片,其中有关苏漓的照片只有零星几张,少得可怜,而且都是她十三岁以前的,小渔很失望,她说很想看看这个让我梦魂萦绕的女子是何方神圣。母亲说几年前家里着过一场火,烧掉了很多东西,包括我与苏漓的许多照片。
其中一张是苏漓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秋千,一张非常明媚的笑脸,飞扬的头发和白裙子的裙摆,好似她飞扬的青春。那架秋千我记得,是她姥爷为她做的,我们在上面度过了许多个春秋,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小渔说她是生机无限的女孩子,一语中的。我爱的,正是苏漓身上那种强烈的生机感,虽然那常常让我自惭形秽。
这时母亲端着果盘进来,道:“小渔,小少爷,吃葡萄!”母亲一直叫我“小少爷”,因为我的两个哥哥先后夭折,他们将对哥哥们的宠爱加诸我身,所以我是他们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幼时的任性顽劣都是理所当然,他们包容我所有的缺点。母亲常说,我是投错了胎的,本应该是个女孩子,因为我的感情太细腻,不像男孩儿。母亲将果盘放在茶几上,也去看那本影集,一张一张细细的翻,然后给小渔讲我童年的趣事。我说我要出去抽根烟,便出了门去。我不愿与她们分享我与苏漓的记忆。
客厅里,父亲在与几个串门的亲戚打着麻将,几个小孩子闹做一团,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小侄子泽林拿着一只通体碧透的镯子在玩儿,小侄女雪真探着身子在旁边看,忍不住伸手去碰,赞道:“真好看呐!”泽林一躲,将那镯子护在怀里,宣布所有权:“是我先发现的!”雪真撅着嘴,道:“小气鬼!让我看一下嘛!”说着就伸手去抢。
这边,四叔将手中的牌一推,爽朗一笑,道:“和了!”麻将桌上的喧嚣声掩盖了镯子掉在地上的清脆声响。镯子碎掉了,好似我的心,这么多年我以为我的伤口早已愈合,却没想到愈合的只是一个表象,那个伤口,随时会撕裂开来,痛彻心扉。苏漓留给我的,除了记忆,还能有什么,还能剩什么?那些可以睹物思人的物件一样一样的消失了,没有痕迹。
这个世界上,除了苏漓,我还会爱谁?我不知道,也想不出来。我记起李唯清对我的评价:执念太深。的确公正。
苏漓,我想你,我又在想你了。
如今这般,生离与死别又有什么区别,难道我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你了么?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过去,和苏漓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真实,好像就发生就在昨天。在梦里,我还在想,是我的愿望实现了么?还是明知道无法成为现实,以梦的方式来补偿我呢?这些年来,苏漓出现在我梦里的频率实在太低,那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我这里并不起任何作用。
苏漓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永远是生动鲜活的。我看到了她在水中捉鱼的样子,将裤腿挽得高高的,认真观察水中鱼儿的动向,她并不是真要捉到鱼,只是喜欢追求其中的乐趣。她笑,她的笑容干净明朗,让我着迷。她捧了水泼在我身上,道:“娘子,下来啊!”我在岸边摇头,她无趣的转过身,继续抓她的鱼,却在下一刻出现在我面前,趁我不备将我拉下了水。
她看着我狼狈不堪地坐在水里,大笑不止,然后伸手将我拉起来,道:“怀远,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她信誓旦旦的向我承诺,然后拉着我的手向水深处走去。她摘了我头上的帽子,道:“怀远,你要黑一点才好看哦!”我“哦”了一声,看着她将我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从水中出来,我的小腿上竟附着一只指甲大小的水蛭,旁边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我一见血就害怕得腿软,呜呜的哭了起来。苏漓却是当机立断,伸手扯了片草叶拈着那水蛭就甩了出去。她又细细检查了我的身体,道:“好了,好了,没有了!”但我还是哭泣不止,停不下来一般,她急得撸着袖子,威胁我道:“奶奶个鸟蛋的!别哭啦!再哭我揍你哦!”“奶奶个鸟蛋的”是她那时用得最久的口头禅。
等全身干透了,我们才敢回家。但当晚,她还是挨了她姥爷的打,因为她欺负我,在饭桌上浪费粮食,还跟她姥爷顶嘴,算得数罪并罚。
我们坐在秋千上,她抱怨道:“我姥爷是坏人,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然后她就伏在我的肩上,瘦削的肩膀耸动起来,我手忙脚乱的哄她:“别哭,我给你吃糖!”我掏出从家里偷出来的大白兔奶糖给她。她坐直了身子,从我掌心拿了一块,扒了糖纸,送进嘴里,鼓着一边的腮帮子,含糊的说:“逗你玩儿的,我才没哭呢,哪个像你,眼泪精!”的确,她脸上干干的,一点流泪的痕迹都没有。
经了她姥爷的关照,我们分在了同一个班级,还是同桌。苏漓当了班长,她的学习成绩比我们都要好,因为城里更重视教育,再加上她姥爷也管着她的学习,她看过的书比我们多,识的字也比我们多,当班干部是理所当然的,她喜欢管着别人。除非逼不得已,她很少做她不喜欢的事。
三年级的时候,她向班主任辞职,我接替她的位置。她只是觉得倦了,不新鲜了,却还是要掌控,她喜欢做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她那时对慈禧太后的形容是:很强悍的女人。而我就是她的傀儡皇帝,我成全了她的掌控欲。
我还梦到苏漓站在我家后院高高的杏树上,倾斜着身子,伸手去够那颗最大的果实。我在树下眼巴巴的看着,生怕她摔下树来。苏漓喜欢水果,并且对我家后院那颗杏树垂涎三尺,杏树开花的时候,她就盯着看,好似看到的不是满树的白花,而是满树黄黄的果实,她那眼神像是看到食物的小狼一般贪婪。
我将生生的果实摘下一把给她,她却露出心疼的神色,她道:“我姥爷说生的有毒,不能吃。”然后我们就盼望着杏子成熟,盼望着那个果实飘香的季节。苏漓喜欢八分熟的杏子,酸酸甜甜,她眯着眼,咬着杏肉,眉开眼笑,满足的像一只睡饱了的猫。我喜欢看到她那个样子,所以就喜欢杏子成熟的季节。
我还喜欢荷花盛开的季节,空气里飘散着荷花的清香。她举着我送她的荷花,放在鼻端,闻那好闻的香气。然后鼻头会留下花粉的痕迹,可爱至极。这个时候,她的笑容不沾染一丝尘埃,不是游戏胜利后的满足,亦没有奸计得逞后的邪气,干净而平和,纯真而美好。我不喜欢荷花,却喜欢苏漓闻着荷花香气的样子。原来,这么许多年来,我的好恶都是与她相关的。
我梦见十四岁的苏漓画好了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三角板,喷着口水的漫画,然后她推我,让我看。苏漓不喜欢数学,并非她不聪明,学不懂,她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这门科目,所以连带着数学老师也跟着讨厌。我听到了有人叫我“小少爷”,然后我睁开眼,看到母亲一脸关切的神色,她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原来,我坐在沙发上,在一片喧嚣声中睡着了。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刚好十点整,我只睡了十几分钟而已,为什么好似一生那么久?或许,我只是太想念她了吧。
关于过去,那些点点滴滴,我都记得,我总是在无眠的夜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关于她的一切,直到满心悲伤,心痛不已。
我的童年因为苏漓而变得特别漫长,也因为苏漓的初恋而宣告结束。她将赐予我的快乐都收回去了,我没奈何,无话可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喜欢那么多人,却独独不能有我。
苏漓是漂亮的,一直都是,并非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漂亮是男孩子都喜欢的那种,她的漂亮,客观而公正。所以,从十二岁开始,她就陆续收到一些男孩子的情书。我是很满意她将那些折成心形的信纸看也未看就扔进垃圾桶里的。她说她姥爷不许她早恋,我才不信,她是除了自己谁的话也不肯听的。我想那些孩子于她来说,都是不合格的,她不喜欢那些写情书的幼稚小男生。她那时追求诗词歌赋里的爱情,迷言情小说迷得不行,总是在自习课上偷看,让我在老师来时提醒她。看得多了,她就学会了如何品评男人,她说喜欢成熟而温雅的,然后我就一直在努力学着成熟温雅。但当我真的成熟温雅了,她却说她喜欢风趣幽默有智慧的,只是我并没有风趣幽默的天分,学也学不来。从始至终,她都不会爱我,也看不到我对她的爱。爱如捕风,徒劳而已。我对她的爱,注定是无望的,得不到她的回应。
她说过我的就是她的,的确,我的就是她的,一切都是她的,连心都不属于自己,一切早就在她说这句话时就已注定,之后便是我的万劫不复,她的漫不经心,多么不公平。那么反过来,她的也该是我的,少年的我这样安慰自己。只是,我的安慰从来都是一种自欺欺人,她没有一刻属于过我。即便是一只蝴蝶,她若觉得新鲜有趣,也能超过我在她心里的位置。
十四岁,她打开了第一封情书,她说她要尝尝恋爱的滋味。那个幸运的男孩儿,与她携手走过了整整一个秋季,我嫉妒他们的形影不离,恨到发狂,却还要微笑着祝福他们,心中酸涩一片。
我的苏漓终是属于了别人,那个和我分吃一包虾条,在我过生日时将一个热热的熟鸡蛋塞进我怀里,补假期作业补得恶形恶状,下雨时同打一把伞的苏漓,如今在别人的右边,在别人的伞下。我的左边空空荡荡,肩膀也不再会被雨水淋湿。秋雨带来了一场一场的寒凉,我的心也跟着冷了,空虚得只剩下思念,我知道我的童年结束了。我每日恶毒的念着这样的咒语入睡,分开吧,分开吧!
我的诅咒应验,她初恋历时三个月之久,终于结束了。她却没有哭,她只是吸吸鼻子,道:“原来也不过如此。”她的恋爱理想与现实起了冲突,爱情不如书里描写的那样美好,而且差距太大,大到她不能接受,于是分离,正中我的下怀。我默默守候着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回头,如果回头,她一定会看到我的深情凝望。
我走在她身后,她回头,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说:“你姥爷让我看着你。”很蹩脚的理由,但我没有骗她。她眼珠一瞪,随即笑了,露出一颗颗好看的牙齿,然后她将书包递给我。我默默接过,拎在手里,笑在心里。我的童年又回来了,我不知道这是起死回生,还是回光返照,又或者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不久之后,我明白了,幻觉终是要破灭的,自欺欺人的下场,只会让人更伤心。她是乐观的,一直都是,一次的失败,打不倒她。于她来说,失败只是为日后的成功奠定基础,更加接近目标罢了。她又恋爱了,失而复得后的得而复失是最叫人难过的,我伤心了整整半年。
她与那个男孩儿分分合合,我也跟着患得患失。她独自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在她对面坐下来,问道:“又和他吵架了?”我皱着眉头,却在心里幸灾乐祸,那时的我,偷偷的做了拆人姻缘的坏人,明明知道不对,却还是难以自制。她一瞪眼,道:“要你管!”
那天下午,她去了篮球场,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叫着她的名字,跟她招手打招呼,她却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也没有看到我。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的男朋友。看着她一脸幸福的笑容,我的心生疼生疼。原来,她的眼里心里都没有我。中场休息时,我走到她旁边,道:“苏漓,你有异性没人性哦!”从前,我邀请她来看我打球,她连敷衍我的理由都不用,回应我的永远都是两个简单而直接的字:不去。她笑:“是啊,是啊,你能奈我何?”她这样,我反而真的不能奈她何了。
小镇里有一座寺庙,庙里香火旺盛,很多外地人来到小镇,都不会错过这个旅游景点。苏漓约我星期天去那里玩,她说她要向我证明她还是很有人性的,我很开心,因为至少她将我的话放在了心上,所以我答应了她的邀请,与她欣然前往。
但当我们到了车站时,我看到了她的男朋友,原来,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主角是他们,我只是在为他们的地下恋情充当掩护的跑龙套,为骗过她姥爷,放她星期天出来玩,而不是在家里练毛笔字。我的身份尴尬至极,只得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
寺庙建在山上,山下是因为游客的观光自发形成的商业区,许多小贩在那里做生意。我看到一只通体碧透的玉镯,很漂亮,很适合她,于是就买了下来。我握着镯子的手插在裤兜里,满手是汗。但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准备送给她的时候,我看到她笑眯眯的晃动腕上的镯子,也是通体碧透,和我买的那只很像,她问我:“好看么?”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爱她,知晓她的喜好,我的位置,并不重要,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代替。我把即将掏出来的镯子重新放回裤兜里,淡淡的应了一声“很漂亮。”
之后那只镯子,被我放进抽屉里,落满尘埃。
夜晚,万籁俱寂,白日的喧嚣都已经远去,我睁着眼,望着天花板,真是该死,我又在想念她了。
我苦苦挣扎了许多年,看着她频繁的更换男友,她说她在寻找真爱,寻找命里那个对的人。终于,在她与她的五任男友分手时,我对她表白了,为此,我透支了未来几年的勇气。我说:“苏漓,我喜欢你,很多年了。”她皱着眉,道:“不可以。”我问:“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可以,独独我不行?”她说:“怀远,我们不可能的,太熟了。”她拒绝的理由是“我们太熟了”,我不甘心。她接着说:“我太了解你了,和你在一起,不会有惊喜。”
我太懦弱了,像一只缩在壳子里的乌龟,不敢再坚持到底,我怕她不再理我,怕自己受不住她第二次拒绝的打击,会在她面前丢人的哭泣。然后我们之间所有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不再去碰触那个禁忌的话题。我继续我的观望守候,她继续她的随心随性。我们好似在玩一个角色调换的游戏,她要做男孩儿,我就得做女孩儿。她要做那个霸道强悍的,我就要做那个柔柔弱弱的,这便是所谓的性格互补,我在潜意识里不惜一切的与她相配。她想怎样,我都尽力去成全她。只是她怎么可以说出“和你在一起,不会有惊喜”这样无情的话来,还是她天生就是一个无情之人,只是藏得太好,我没有发现?
半夜我起来喝水,经过父母的卧房,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叹气声,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说:“告诉他吧!”母亲说:“还是别跟他说,他听了会伤心。”然后父亲说:“他早晚都会知道的。”之后便是一片沉默,谁也不说话了。他们有事瞒我,是什么呢?关于苏漓吗?我很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我的懦弱,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与生俱来的呢,我并不知晓。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母亲给小渔夹着菜,冒似不经意的说:“我们都急着抱孙子了,苏漓的孩子都两岁大了呢!”我夹着菜的手微微一顿,她结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我逃避十年,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十年间,我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回家,因为这里承载了太多快乐的、悲伤的记忆,太沉重,我负担不起。我不晓得怎样去面对苏漓,面对自己,于是只能逃避。母亲在电话里的悉心叮嘱与父亲的无数声叹息,我无能为力,我欠他们的,今生今世也还不起。
十年前的那个九月的清晨,我与苏漓分开了,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两个不同的方向,没有重逢的可能。我看着苏漓踏上离家的火车,她的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我看着她的火车呼啸而过,驶向未知的远方,直到视线模糊,我的眼泪,在沉寂多年以后又一次流出,全然不受控制。苏漓,再见,或者是再也不见,这便是我们的结局么?
吃过早饭,小渔与母亲去厨房刷碗,我与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父亲倒了一杯热水给我,然后我们开始漫不经心的聊天。父亲说:“好孩子,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看不开的。”我看着父亲的眼睛,他想要说什么呢?我没有李唯清那般的内敛,情不外露。我的秘密,他们都知晓。父亲叹了一口气,道:“你的事,我们做父母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将一张纸条递给我,上面是一个手机号码。
为期大半个月的假期结束了,我与小渔要走了,父母不顾我的阻挠,都来车站相送。那一天,天好冷,我的心却是暖的,因为这世上有不惜一切爱着我的人。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小少爷,别那么拼命,妈妈不需要你能多么出息,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活得高高兴兴的!”母亲仿佛又老了一些,前不久染黑的头发又长出些白发来,眼中满是不舍的神色。因为他们失去过,所以懂得珍惜。父亲提着我的行李,一路沉默,只是在我要上车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拥抱,那个拥抱让我觉得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与力量。我叫他:爸爸。是我一直沉浸在对苏漓的爱里,忽略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不计得失,不求回报的。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轮回。
火车上,小渔从她的铺上离开,坐在我身边,抱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对我道:“怀远,我爱惨了你!”我回抱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相对无言。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该是很久了吧,我的肩膀都已经麻木,感觉不到小渔温热的眼泪了。她抬起头,眼里是朦胧的水汽,她说:“怀远,我不奢望你能忘记她,我只希望你能尽力多爱我一点。”我点头,她的要求这样低,我怎么忍心不答应她,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回到城里,又开始工作,一切如常,只是我听了母亲的话,不再那么拼命。我曾经一度想要争取台里主播的位置,第一次,我如此执着的想要争取一样东西,因为我想让苏漓看到我。只是照镜子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脸,变化太大,再也找不到十年前的影子,她恐怕认不出来我了吧。我老了,因为爱的沉重,让我身心俱乏。
三月,参加了李唯清的婚礼,笑笑闹闹中,我看到了他落寞的眼神,很短的一瞬,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幻觉。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幸,他与杜如欢是死别,我与苏漓是生离,生离还有再相见的可能,而死别,是永远的告别,真真的再也见不到了。李唯清说过,曾经出现过了那一个,之后的便成了敷衍。接着他又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相逢且相识,那一天,我酩酊大醉。
婚期一天天近了,我握着手机,不经意的拨出一串号码,原来,这十一个数字,已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一一删除,然后再按下这一串数字,不知重复了多少回。我想起了父亲的拥抱,从那个拥抱里得到了勇气,按下了接通键。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喂,你好,请问你哪位?”我的声音里,竟没有一丝颤抖,我平静的说:“我是孙怀远。”那边传来了惊喜的声音:“怀远?”还好,她还记得我。我说:“我要结婚了,六月六号,希望你能来参加。”我暗暗的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翻过了一座很高的山。
无论我是盼望,还是不盼望,婚期还是到了。婚礼那天,我携着小渔的手,她今天很漂亮,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像站在我身边的是苏漓,我好似完成了我多年的夙愿,望着她,我微笑起来。
我依旧在人群中一眼望到了苏漓,她还是那么漂亮,引人注目的漂亮,她望着我,对我微笑,她身边坐着一个好看的男人,他们,竟是那样般配。我看到了他们的孩子,粉嫩可爱的一团,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怎么忍心去破坏那样美好的笑容。
酒席上,我与小渔敬酒,来到他们那一桌。他们站起来,苏漓对我介绍:“这是我先生,林与然。”然后她又轻轻拍着他们的孩子的头,道:“这是我女儿,林愿。”她的语气里满是宠溺,她的眼睛,依然很亮。我知道,这一回,她找到了她命里那个对的人。我与林与然握手,那个男人,的确出色,也让人安心。虽然我从李唯清那里知道他是再婚,但他的确值得托付。
后来,苏漓对我说,朋友,是可以做一辈子的。从前,我怕她幸福,又怕她不幸福,矛盾了那么多年之后,我终于释然了。我祝福她,希望她永远幸福,无论这幸福是否是我给的。她承诺给我一辈子,纵然不是我想要的感情,但我已经满足,我还能奢望什么,我还在奢求什么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或者说,是一个新的开始。
故事在一片欢闹声中结束,虽然有遗憾,却还算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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