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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二章 第五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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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回到殷沐居住的那个偏僻院落时,发现主屋的门前插着青头羽箭。
这代表着屋主人正在修炼,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意思。
当日绛雪还有胆子推开窗户看看屋内是什么情况,初来乍到的阿九是不敢的。天已经黑了,他却感觉不到疲惫和饥饿,只是有一种从灵魂深处窜出来的寒意。无处可去的阿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门前,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他心底那股茫然似乎越来越深重。
其实,他和停霜绛雪也有一点相似。停霜绛雪是沈君预备给六姑娘殷浣的陪侍,他也是戚君专为了早夭的六姑娘殷浣调教的。不过,他才刚刚被戚君接进殷家,六姑娘就夭折了,戚君见他天资聪颖,破例将他收归门下,他幸运地成了戚君的关门弟子。——他不是奴才,尽管受着奴才的教养,又以奴才的身份行事,但是,他的命牌登记在紫微派的外门,并不在殷家。
戚君派他来当七姑娘的小厮,他虽未抗命,心里是不乐意的。他上面有八位师兄,个个都有着光鲜的归处,凭什么他要当一个偏房庶女的小厮?可是,真的见了七姑娘之后,他心里那股委屈与微怨都消失了。
他不是很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前世注定的夙缘?或者别的什么?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殷沐都绝对算不上个好主子。她没有尊贵的出身,也没有强势的父系,在殷家也没有什么地位可言,跟着她,恐怕是很难有什么前途的。她颜色还算漂亮,但是,气质那么清冷,多少有点不好亲近。才刚刚见面,她就让自己跪着许久,想来是很厌恶自己带着明玉堂背景的来历,这样想来,自己以后大约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可是,就算是这样,在看见七姑娘的第一眼时,他心里还是多了一种怀揣忐忑的安宁。
很矛盾的感觉吧?明明为未知的未来揪心,又笃定地期待着未来,并为之欢欣鼓舞。
他不能解读自己的心情。不过,他清楚地知道,七姑娘就是他的命主。
如果可以……阿九低头看着满地银白的月华,心中微微叹息。他真希望自己不是在这个时刻来到七姑娘身边的。不管是半年以前,还是半年之后,都比现在好。好太多。
一夜匆匆过去。
“吱呀”一声,阿九背靠的大门被打开了。
好梦正酣的阿九恰好梦见自己从悬崖上掉下来,浑身一抖,彻底从梦中惊醒。
醒来却发现自己身体不支,正往后仰倒,下一刻就一头撞进了冷香馥郁的罗裙里。他已经飞快从梦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处境,头皮顿时炸开,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跪地磕头道:“小的该死!”
被他无意间吃了个小嫩豆腐的,正是晨起开门的殷沐。
昨天她憋了一肚子邪火,愣是没找到发泄的方式,干脆把门一关,开始修炼。这一次她事先布置了锁灵阵,修炼时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至于惊动外界的高级修者,一个晚上都在锻炼元力,清晨听见鸟雀鸣叫,整个人倏地就从莫名的欢喜中醒来。起床之后,殷沐先用灵术盥洗,又自己找出干净的旧衣服换上。她修炼时门窗都关着,此刻自然要打开透气,哪晓得才把大门打开,蹲在门前的少年就一头栽了过来……
下意识的,殷沐差一点就一脚踢了出去。不过,她在动脚的前一秒,想起了昨天被戾风咒弄得浑身鲜血淋漓的两个恶奴……就这么一个犹豫,阿九的脑袋就深埋进她的罗裙里了。这变故让殷沐额上青筋暴绽,浑身上下的暴力因子开始叫嚣。
也算那小子识相,立即就趴在地上告罪。殷沐脾气再坏,倒也没有欺负小孩子的恶癖,见阿九不住磕头,额头已见青紫,心里反倒有几分不喜,出声阻止道:“好了。不过是个意外,不至于此。”
听见她声音里没有什么怒意,慌乱中的阿九才逐渐安心,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仓促的跪姿,双手合拢贴地,额头轻触,声音也稳定了下来,低声请罪道:“是小的不该随意坐在门口。失礼冒犯了姑娘,请姑娘责罚。”
殷沐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他很多动作都让殷沐感觉很熟悉,那种感觉……怎么说呢,训练有素,一举一动都像是拿尺子量过的。在她的印象里,只有两种人会做这种训练,一是出身高贵的皇室或贵族成员,在最初的礼仪课上,会有老师一分一分地抠仪态。二是帝国军人,在入伍最初的队列训练里,教官也会一分一分地抠军姿。——殷家的奴才显然还没有高级到进行这种训练,这个阿九是在哪儿调理出来的?
“你在门口坐了一夜?”殷沐问得没什么悬念,她还能看见阿九身上未褪的朝露湿气。
殷家自有上夜的规矩。倘若是普通夜晚,当值的贴身小厮一般是睡在姑娘房里的,或是小榻上,或是在窗前摆个地铺。若是姑娘在静室修炼,就在门廊外临窗的位置打地铺歇息,主要还是方便随时等候主子传唤。像阿九这样往门口一坐,直接大喇喇靠在门板上的,还真是没有。
不过,殷沐这里却从来没有上夜的习惯。她的前任素来辖制不住身边的奴才,小厮们到了上夜的时候就自己溜去睡大头觉,从来不管她半夜是否要喝水方便。待停霜绛雪来了之后,那位前任讨好他们尚且不及,哪里敢让他们上夜?所以,不上夜倒也成了七姑娘房里的习惯。
殷沐原本是好意,阿九初来乍到却不知道,只以为新主子责怪他不守规矩,忙低头用额头碰了碰手背,请罪道:“是。小的知错。是小的坏了规矩,愿受责罚。”他认错的姿态十分诚恳,心里其实也有那么一点委屈。
昨天他是无比匆促地被戚君配到殷沐院子里的,浑身上下除了一个小包袱,什么都来不及带。谢大娘刚把他领进门,姑娘就让他跪了好半晌,接着二话不说差遣他回明玉堂办差。他心里记挂着姑娘办好事就立即回来复命,却不想连面都没见着,姑娘在门口拆着青头羽箭,自顾自地修炼去了。
——他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待在院儿里,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施舍给他。他就这么大喇喇地坐在门口固然不对,可是,真的让他值夜,他连个薄毯子都没有,廊下临窗的位置又不避风,真蹲大半宿下来,再好的身体也得直接倒下。
殷沐见惯了他这样口是心非的小把戏,也知道自己昨夜疏忽了,因此并不拆穿他,忍笑看了他两眼,说道:“好了好了,昨夜没给你安置睡处,委屈你了。去洗漱一下,停霜绛雪都不在,今天你去大厨房领饭。认得路么?”
阿九以为她要发作自己,却不想被轻轻放过,新主子还一副相当温柔的样子。
殷沐转身往回走了几步,正打开一扇窗,没听见他回答,便回头看了一眼。
阿九才惊醒过来,火烧屁股似的冲过来,殷沐正想他到底要干嘛?却见他动作十分温和有礼地将窗户撑了起来,耳根处略有些绯红。殷沐想笑,阿九已经匆促躬身,转向另外两扇紧闭的窗户,很快屋子里就充满了清晨微寒的空气,明亮的天光也倾泻了进来。
“小的去准备热水,顺便拿姑娘的早点来。”阿九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手足无措。
殷沐含笑的神情瞬间收敛,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棂,提醒道:“我说过什么?”
阿九对此不明所以,抬眼不解地望着她。
她却没有继续用目光追逐阿九的身影,而是看着窗外偶然飞过的鸟雀。
殷沐在心中数了差不多五秒,那边的阿九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低头回答道:“是。小的去洗漱,然后去大厨房领饭。”见殷沐仍旧只是看着窗外不理他,他只好再次屈膝跪下,磕头请罪道,“小的初来乍到犯了姑娘的规矩,求姑娘饶恕小的一回。”
殷沐才终于赏脸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去吧。”
……
停霜绛雪都不在的崭新一天,殷沐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享受和阿九单独相处的时光,这一段毫无负累的时光。
对于阿九而言,七姑娘是完全陌生的,他并不知道半年前的殷沐究竟是什么样子。在阿九的面前,殷沐不必总是回忆,也不必违心地遵从记忆中那个“前任”的特质行事。她可以是从前那个殷沐,也可以是如今的殷沐,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判断。
她用灵术清洁自己,不许阿九伺候自己盥洗;当着阿九的面,她把前任喜欢自己厌恶的糕点置之不理;她点名要绿茶不要果仁茶;她用缎带束发而不是长簪;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看咒术书;她让阿九把炉中的香灭了……她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阿九很老实地在一次次道歉中记住了新主子的喜好习惯,在他懊恼自己为何要在眼下这么紧张的时刻被赐到殷沐身边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第一个接触到殷沐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触摸到殷沐真正灵魂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殷沐对他放开了自己所有的癖好厌恶与习惯。
阿九懵懂被动地记着,却不知道这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
有一种很老套的说法,这叫做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