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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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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云清君还只是宗门中最年轻的长老,尚未接任朽清门掌门之位。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很早,山间的松柏被压弯了腰,雪片像无声的絮语,在天地间铺展开来。
山脚下的小镇被积雪覆盖,石板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云清君本是下山采买药材,却在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前停下了脚步。
庙门半掩,里面黑漆漆的,寒风夹着雪屑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却在推门的那一刻,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两道身影。
其中一个少年生得极为清秀,眉眼像被风雪打磨过一般干净。皮肤很白,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带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仿佛在雪中也会透出淡淡的光。眉形细长,略向上挑,却因眼神清冷而不显妩媚,反而多了几分疏离感。
他的眼睛是浅茶色的,像初春的湖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锋利。鼻梁挺直,嘴唇薄而淡色,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冷硬。
少年瘦得像只有骨头,衣衫破烂,满是尘土与雪渍,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那是宥风,眉眼间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尚小,眼神怯怯的。
云清君怔了一瞬,低声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丝毫怯意,反而像在审视。
“避雪。”他的声音很轻,却冷得像雪水。
“你们的家人呢?”云清君又问。
少年沉默了片刻,只摇头。
风从破庙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晃,映得少年的侧脸忽明忽暗。
云清君蹲下身,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巾:“擦擦吧。”
少年没接,只是抱紧了怀里的弟弟。宥风缩了缩脖子,小声叫了一声:“哥……”
云清君看在眼里,心底微微一软。
“我是朽清门的长老。”他缓缓开口,“若你们无处可去,可以随我回山。”
少年的目光微微一动,却没有立刻答应。
“我们……能有地方住吗?”宥风怯怯地问。
“有。”云清君笑了笑,声音温和,“有暖炉,有热汤,还有干净的床。”
少年看着他,浅茶色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你为什么帮我们?”他问。
云清君愣了一下,随即淡淡道:“因为你们需要。”
庙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少年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好。”
那一刻,云清君才注意到,少年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依旧紧紧牵着弟弟的手。
他伸出手,将两人从地上拉起来。
“走吧。”
风声、雪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山间回荡。
多年后,云清君仍记得,那一天的雪很大,冷得刺骨,可当他牵着那两只冰凉的小手时,心底却生出一种久违的暖意。
朽清门的山门在雪雾中若隐若现,石阶蜿蜒向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像一条沉睡的银龙。
云清君领着两个孩子踏上石阶,身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师尊——”几名守门弟子迎了上来,看到他身后的两个孩子,神色有些惊讶。
“先去取两套干净的棉衣来。”云清君吩咐。
弟子应声而去。
进了内门,院中种着几株红梅,雪落在花瓣上,红白相映,美得像一幅静画。
宥鲤站在廊下,微微仰头看了一眼,眼底的神色有了一瞬的松动——但很快,他又垂下眼,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云清君问。
少年迟疑了一下:“宥鲤。”
“宥……鲤。”云清君轻声重复了一遍,唇角微弯,“好名字。”
他顿了顿,又道:“我给你取个字,可好?”
宥鲤抬眼看他,没说话。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云清君淡淡一笑,“你便字千浮吧。”
宥鲤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好。”
这时,弟子抱来了棉衣。宥风迫不及待地接过,却被宥鲤拦住。
“先道谢。”宥鲤低声说。
宥风立刻朝那名弟子鞠了一躬:“谢谢。”
云清君看着这一幕,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你们先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他说,“待会儿我让人送些吃的来。”
两人应声退下。
洗过澡、换上棉衣后,宥风整个人像被暖气包住,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
而宥鲤……
当他走出房门时,云清君几乎没认出来。
那身粗布棉衣在他身上,竟像量身定做一般合身。洗去尘土后,他的皮肤更显莹润,眉眼干净得像被雪水冲洗过。浅茶色的眼睛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却依旧带着那股若有若无的锋芒。
“千浮。”云清君叫他的字。
宥鲤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云清君的弟子。”云清君看着他,语气郑重,“朽清门的规矩,你要学;剑,你要练;心,你要守。”
宥鲤静静听着,忽然开口:“我会守的。”
那声音很轻,却像雪落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云清君微微一笑,转身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其他弟子。”
廊外的红梅在风里轻轻颤动,雪光映着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像一幅将在岁月中慢慢晕开的画。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少年脱胎换骨。
朽清门的晨钟暮鼓日复一日地敲响,而宥鲤的剑,也在一次次的晨光与暮色中愈发凌厉。
他的进步快得惊人——从最基础的站姿、握剑,到复杂的身法、剑意,他几乎一学就会,一会即精。
门中长老们私下里常说:“千浮这孩子,怕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可宥鲤本人却依旧淡漠如常。
别人练剑时呼喝连连,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挥剑。剑光在他指尖流转,像寒星坠地,快到让人看不清轨迹。
两年后,朽清门的天桥试剑台上,他第一次以弟子身份迎战外门挑战者——结果,三招之内,对手落败。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万归宗。
自此,“宥鲤”这个名字,成了所有年轻弟子心中的一座高峰——无人能及,也无人敢轻易挑战。
有人不服,上门约战,却都在他淡漠的目光和凌厉的剑下败下阵来。
那一日,云清君站在远处的廊下,看着台上那个白衣少年。
雪落在他的发间,他却仿佛不觉,只专注地擦拭手中的剑。
“千浮。”云清君轻声唤他。
宥鲤抬起头,浅茶色的眼底映着他的身影。
“师尊。”
“你的剑,已经够快了。”云清君缓步走近,目光落在他的剑上,“可你要记得——剑快,是为了守护,不是为了征服。”
宥鲤沉默片刻,点头:“弟子谨记。”
云清君微微一笑,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雪:“走吧,回去吧。”
两人并肩而行,背影在雪地里被拉得很长。
天桥上,风声猎猎,像是在低声传颂着那个名字——宥鲤,字千浮。
回忆结束后。
雾色渐浓,廊下的光影被吞没在灰白之中。
云清君看着宥鲤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指尖在袖中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说。
他站在原地很久,像是在等什么——等那道身影忽然折返,说一句“师尊,我回来了”,或者像从前那样,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听训。
可没有。
只有风声,穿过竹叶,轻轻拂过他的衣角。
心口,有什么微微发紧。
是贺兼那个不堪的徒弟……严珩。
这个名字一浮上心头,云清君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那孩子天资不错,却性子张扬、桀骜不驯,行事全凭心意,从不循规蹈矩。
云清君一直觉得,这种人最容易带坏旁人,尤其是像宥鲤这样看似清冷,却在某些方面固执得近乎倔强的性子。
可……真是严珩带坏的吗?
云清君的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反问。
十几年前,那个在破庙里瘦得像一把骨头的孩子,眼里藏着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戒备。如今的宥鲤,不过是将那份冷静化作了剑意,将戒备藏进了眼底。
或许,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徒弟。
云清君忽然意识到,宥鲤的变化,也许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只是这条路,似乎正一点点远离自己。
他想起宥鲤小时候练剑时,总会在最后一招故意收三分力,回头看他一眼,像是在确认“这样可以吗”。那一眼,清澈、依赖。
而现在,那一眼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疏离,还有一种让人无法靠近的锋芒。
云清君微微阖上眼,心底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
是该管得更严,还是放任他走自己的路?
是该将他从严珩身边拉开,还是相信他能守住本心?
无数问题在脑海中交织,却没有一个答案。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片雾海里,看不见前方的路,也看不见那个曾经熟悉的小徒弟。
风过,竹叶沙沙作响,像谁在低低叹息。
云清君收回目光,转身回书房。指尖依旧在袖中轻颤,却被他硬生生按住。
他知道,有些事,不能急。可心里的不安,却像雾一样,越来越浓。
宥鲤推开房门,门闩落下的声音干净利落。
他的房间一如既往地整洁——书案上摆着一卷未写完的剑谱,窗边挂着一只风铃,风吹过,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门早已修好,而且是云清君特意让人定制的加硬版,连门缝都做得密不透风。理由很简单——防止某个姓严的家伙再次破门而入。
宥鲤的目光从门上移开,正要去倒茶,忽然——
“嗖——”
一道寒光从窗外疾射而来,直取他面门!
宥鲤手腕一翻,茶盏应声飞出,与寒光在空中相撞,“叮”的一声脆响,茶盏碎裂,寒光偏了半寸,贴着他的发梢钉进了身后的木柱。
是一支细长的黑羽箭,箭尾绑着一卷黑色的绢布。
宥鲤抬手,解下绢布,展开。
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字迹凌厉如刀——
“宥鲤,三日后,西岭废寺见。
——煞玄。”
落款处,一枚血色的骷髅印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宥鲤的指尖微微一紧。
煞玄——血煞魔教教主,也是他的亲生父亲。
表面上,他是朽清门的天之骄子——清隽、冷淡、自律、不争不抢。可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当年,煞玄为了潜入万归宗的核心,亲手将年幼的宥鲤送到朽清门,编造了孤儿的身份。从那天起,宥鲤学会了用沉默和温顺包裹自己,把真正的锋芒藏在骨子里。
“……父亲。”他低声念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
可眼底,没有一丝温度。
他走到窗前,目光投向夜色深处。
“送信的剑都差点飞过去划伤自己……”宥鲤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而我这个便宜儿子,有什么用呢?”
他很清楚,煞玄从不做无意义的事。这封信,绝不仅仅是让他去见一面那么简单。
或许,是任务。
或许,是试探。
也或许……是陷阱。
宥鲤将绢布重新卷起,塞进袖中。
风铃声轻轻响起,像是谁在暗处低笑。
他转身,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那双浅茶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冷静、锋利,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剑,正缓缓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