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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千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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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归宗,六脉仙门,风雪如刃。
朽清门的晨钟,在山脊之间回荡,惊起一树又一树的雪。弟子们踏雪而起,剑鸣如潮,白练似银河倒挂。
后山,寒潭边。
青石上,宥鲤盘膝而坐,指尖捻着一枚冰蓝色的玉片。他的青丝半绾,用一条素白丝带系住,垂在肩头,衬得他肤色如温玉。浅茶色的眼眸像一汪冬水,平静到让人看不清底。
他的呼吸极轻,仿佛怕惊动什么——哪怕是雪落的声音。
一阵马蹄声自山道踏雪而来,清脆又张扬。
“小千浮。”
声音带着笑,像一把火,硬生生闯进这片冷色的世界。
宥鲤抬眼,看见严珩正大步走来。那人披着一件月白外袍,腰束玄铁宽带,衣襟半敞,露出分明的锁骨与古铜色的肌肤。他个子高,肩背宽,一靠近,寒气就被挡了个干净。
“你又来做什么?”宥鲤声音淡淡,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来看看你啊。”严珩笑得痞气,“后山的风这么硬,我怕你这小身板被吹折了。”
“我练剑,不练嘴。”宥鲤收剑,起身,指尖一拂,剑鞘上的雪尽数滑落。
严珩却不退,反而更靠近一步,低声道:“那你练剑,我练你。”
“放肆。”宥鲤眸色一冷。
“我就放肆。”严珩笑得更明目张胆,“小千浮,你到底怕什么?怕我看穿你,还是怕你自己动心?”
宥鲤没答,只转身欲走。
“等等。”严珩忽然伸手,将他肩头的一片雪轻轻拂落,“你看,我多会照顾人。”
他的指尖带着暖意,隔着雪衣,像火星落进冰湖。宥鲤的睫毛微颤,却在下一瞬恢复了冷淡:“不必。”
“行,那我下次直接替你挡一阵风。”严珩耸肩,像是毫不在意,“反正你也不会说谢谢。”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山道传来。
“严励程!”宥风的声音带着怒气,他的马尾在雪地里甩成一条黑色的弧,“你又来烦我哥哥?”
严珩挑眉,笑得更欠揍:“小舅子,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来找你哥,你激动什么?”
“我哥不喜欢你。”宥风提剑横在两人之间,剑尖直指严珩,“再靠近一步,我就——”
“就什么?”严珩往前一步,用两指轻轻夹住剑尖,“你剑还没出鞘,我就已经抱到你哥了。”
宥风脸色涨红,正要发作,宥鲤淡淡开口:“宥风,退下。”
“可是——”
“退下。”
宥风咬了咬牙,不甘地收剑,却仍瞪着严珩,像一头随时会扑上去的狼崽。
严珩笑得惬意,对宥鲤眨了眨眼:“小千浮,我就说吧,你还是护着我的。”
宥鲤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你想多了。”
严珩看着他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渐深。
暮色压在万归宗的山脊上,雪像被谁从云端轻轻抖落,无声地覆住石阶、廊檐、松枝。
宥鲤踩着薄雪,一步步往山门而去。
朽清门的牌匾在风雪中泛着冷光,“朽清”二字笔锋如刀,像要把夜色划开一道口子。
他的脚步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雪粒从发丝滑落,敲在剑鞘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山道尽头,廊下站着一个人影。
云清君负手而立,白衣如雪,发如墨,眉目清峻。见宥鲤归来,他眼中那抹淡色的光微微一敛,像雪夜里的一盏灯,亮得恰到好处。
“千浮。”云清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比武场之事,为师已听说。”
宥鲤拱手行礼,声音平静:“弟子技不如人,让师尊失望了。”
云清君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肩头的薄雪上,伸手替他拂去,动作极轻,像怕惊到什么易碎的东西。
“你没有让我失望。”他顿了顿,低声道,“你若真想赢,没有人能在你剑下站满十招。”
宥鲤垂眸,不语。
廊外的风更冷了,吹得廊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云清君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却没有追问,只道:“回房休息吧。后山风大,你身子骨薄,别冻着。”
“是。”宥鲤转身离去。
经过回廊时,他忽然停住脚步——
廊角的阴影里,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严珩靠着柱子,双手抱胸,笑得吊儿郎当:“小千浮,你师尊真疼你啊。”
宥鲤眸色一冷:“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啊。”严珩说得理所当然,“朝阳门的墙比这高两倍,我都能翻,别说你们朽清门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壶,塞到宥鲤手里,“热的,姜汤。你手这么冰,喝点。”
宥鲤没有接,壶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像一缕火,硬生生钻进他的骨缝。
“拿走。”他低声道。
严珩却不退,反而往前一步,压低声音,眼底带着笑意:“小千浮,你是不是怕,喝了我的东西,就欠我人情?”
宥鲤的手指微紧,指节泛白。
严珩看在眼里,笑得更肆意:“那你就欠着吧。欠着,才好见面。”
他说完,转身从阴影里跃出,落到回廊外的雪地里,回头冲宥鲤挥了挥手,“小舅子要是问起,就说我来找你——切磋剑法。”
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宥鲤站在廊下,握着那壶姜汤,指腹被烫得微微发红。
他低头,看着那壶热气缓缓升起,像在雪夜里燃起的一团小小的火。
回到房中,宥鲤关上木门,隔绝了廊外的风雪。
屋内很静,静得能听见火盆里木炭的细微爆裂声。
他取下剑,挂在墙上,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白衣。衣料贴着他的肩背,勾勒出瘦削却有力的线条。
他坐在案前,盯着那壶姜汤。
热气早已散尽,壶身的温度也渐渐凉了下去。
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把它推开。
——严珩。
那个名字在他脑海里停留了一瞬,便像被雪压住的火星,明明灭灭,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喜欢有人轻易闯进他的世界,不喜欢有人用几句调侃、一壶姜汤,就让他的防线出现裂缝。
更不喜欢——那种被看穿的错觉。
宥鲤闭上眼,指尖轻轻按在眉心。
十九年来,他习惯了把一切情绪都藏在心底。冷,是他的甲胄;静,是他的兵器。
可严珩……像风,像火,像一把不肯收鞘的剑,直来直往,毫不掩饰。
他忽然想起比武场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也没有轻视,只有纯粹的战意与——兴趣。
兴趣?
宥鲤唇角微微一动,像是笑,又像是自嘲。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兴趣。
就在这时,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宥风大步走进来,马尾甩动,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怒火。
“哥!”他气冲冲地说,“严励程又来找你了?”
宥鲤抬眸,神色平静:“你怎么知道?”
“我在后山看到他了!”宥风咬着牙,“那人就是个无赖!仗着自己高,仗着自己会点功夫,就到处——”
“宥风。”宥鲤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
宥风怔住,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哥,你……你要小心他。”
宥鲤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暖意——那是他极少在外人面前流露的情绪。
“我知道。”他顿了顿,又道,“你也是。”
宥风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姜汤,眉头皱得更紧。
“哥,你……喝他的东西?”
宥鲤垂下眼,没有回答。
门关上的刹那,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宥鲤伸手,将那壶姜汤推到案角,仿佛要把它从视线里彻底清除。
可不知为何,指尖却在半空停住了。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
夜已深,雪光映得屋内一片清寒。
宥鲤坐在榻边,手里捧着那壶已经凉透的姜汤,目光落在杯壁上,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雪。
宥风站在门口,似乎还在气头上,但见宥鲤神色沉静,他的怒气也渐渐压了下去。
“哥……”他低声唤。
宥鲤抬眼,淡淡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来万归宗?”
宥风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因为……”他张了张嘴,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因为你一个人来这里,我怕你被人欺负。”
宥鲤看着他,眼底没有波澜:“我们并不是真兄弟。”
宥风的指尖微微一紧,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雪吞没:“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宥鲤追问,语气很轻,却像一柄细刃,一寸寸探进宥风的心口。
沉默片刻,宥风抬起头,眼里的倔强像火一样烧起来:“因为你是我哥。”
这句“哥”,说得笃定,像在风雪中立了一个誓言。
宥鲤的指尖在杯壁上停了停,没有再问。
屋内很静,只有火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一会儿,宥风忽然开口,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来自哪里,我跟你走。你去哪,我就去哪。”
宥鲤垂下眼,将那壶姜汤放到案上,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回去休息吧。”
宥风点头,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宥鲤的目光落在那壶姜汤上,眼底的那层霜,似乎又厚了一分。
夜深到极处,窗外的雪声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屋檐上。
宥鲤坐在榻边,背脊挺直,双眼睁开,眼底是一片毫无睡意的清明。
十九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夜这么长。
——或者说,是心魔,让夜变得没有尽头。
那是父亲煞玄在他体内种下的东西。不是毒,不是蛊,而是一缕杀意,一段血的记忆,一片永远无法熄灭的火。
每当夜深人静,那缕杀意便会从骨缝里爬出来,沿着血脉,一寸寸攀上心口。
他闭上眼,耳边便响起低沉的笑声——
“千浮,”那声音带着嘲弄,带着威压,带着血脉相连的霸道,“你是我的儿子,是血煞魔教的少主。你天生该踏在尸骨上,而不是跪在朽清门的石阶上。”
宥鲤的手指在膝上攥紧,指节泛白。
“闭嘴。”他在心底冷冷回应。
“你以为沉默就能否认?”那声音像在笑,“你在比武场上故意输给严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等,等一个时机,把这一切都撕碎。”
雪光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神色越发冷。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
可他也知道,一旦那层冰被打碎,他将再也回不到现在的位置——无论那位置是牢笼,还是伪装。
“你会亲手杀了云清君吗?”那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像在引诱,“他不过是你仇人的傀儡,是你笼中的锁。”
宥鲤猛地睁开眼,眼底的光锋利得像剑。
“我不会。”他低声道,声音冷得像雪。
“你会的。”父亲的声音在他耳边轻笑,“终有一天,你会站在雪地里,手里握着剑,看着他倒在你面前。”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雪粒拍在窗纸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宥鲤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雪夜的冷气瞬间涌进来,冻得他呼吸一滞。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那雪花在他掌心化开,冰凉刺骨。
——父亲的心魔,就像这片雪,看似无声无息,却能一点点渗透骨髓。
他关窗,转身回到榻边,却没有再坐下。
他知道,今夜又将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