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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围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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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秀英姥姥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跟你妈同岁,比你妈晚一年结婚。你生下来没多久,她媳妇就怀了孕。算起来,那个女孩儿刚好比你小一岁。”
“秀英姥姥还有一个小儿子吗,我怎么没见过?”
“你见过,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说起来也奇怪,你小时候不让生人抱,一抱就哭,他抱你你就让抱。”
“那他现在在哪儿?”
“走了好多年了。他媳妇刚怀孕不久他就查出了骨髓癌,没等孩子出生就离婚了。他在床上躺了不到一年,就走了。那个时候他爹还活着,跟秀英一起去他媳妇娘家找过,想把孩子接回来照顾。他媳妇是市里的,娘家条件好,养个孩子不费啥事儿,没给,也没让他们见孩子,所以他们连生的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不知道。”
“那他们怎么又忽然找过来了?”
“小孩儿她姥姥姥爷前几年就走了,去年她舅舅又进了监狱。她妈再婚这一家不想让孩子住过去,她没办法,只能送回来,想让她跟着秀英住。”
裸露在外的红蓝双股电线被一颗铁钉固定在斑驳的墙上,陈旧的白灰墙皮几乎全部剥落,露出构建墙体的黄土和红砖头,安置小床的这个角落用两片花花绿绿的塑料布遮着,不知道起到一个什么作用。
水泥地是坑洼不平的,天花板根本不存在,抬头看见的是挂满蛛网跟灰尘的房梁,顶部的空间呈现出一个三角体,再往上是用干草跟木棍搭成的房顶。
楚燚坐在低矮的折叠小床上,房中的阴冷让她不得不把被子扯过来盖到已经冻到麻木的腿上。
脚边落了一小片烟灰和三四个抽完的烟蒂。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或者是大脑被冻得停止了思考,现在的想法居然是想笑——楚艳把她丢到了一个狗窝一样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是她今天下午才第一次听说其存在的“生父”的家。
她本来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够狗血戏剧化了,可生活中永远有“惊喜”在等着她。
“簌簌……”
楚燚摸出打火机正要点燃新的一支,火机开关按到一半,突然出现的声音把即将冒出头的火苗摁了回去。
她把烟从齿间拿开,循着声源扭头,视线扫向没有窗帘的漏风的老式旧窗。左上角缺了一块玻璃,用来代替它的是不知道从什么东西的包装箱上拆下来的一块纸板,颤颤巍巍地嵌在铁条跟窗框中间。
声音的来源就在那里。
“呲呲拉拉”的响声继续传来,像是猫爪在挠纸板。楚燚一手捏烟一手握着打火机,转身跪到床上直起上半身凑近看。
“啊啊啊!”
打火机和没来得及点燃的烟在尖叫声中全部被她砸了出去。
竟然是一只老鼠从外面顺着纸板爬进来,一跃跳到了她坐着的这张床的床尾。几乎在楚燚跳下床的同时,它踩着被子从她坐过的地方迅速蹿过,钻进了对面廉价的简易衣柜下面。
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她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艹!”
楚燚忍无可忍,崩溃地把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的粗口喊出来。然后用力扯开单扇小门,提着行李箱冲进了寒风跟黑夜里。
摔门声惊醒了房秀英,隔壁很快亮起灯光。
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是小燚吗?怎么了?”
院子很小,楚燚三步并作两步把行李箱拖到大门后。
“砰!”
大门是用两片铝合金跟木条搭成的框架做成的,她一脚踹上去,巨大的声响顿时撞破寂静的暗夜,砸醒了刚刚进入沉睡的小胡同——支撑铝片的木方被她踹断一根,那扇门立即变了形。
胡同里只有两户人家。
林桐披着棉服打开大门时,对面的两个人影正在拉扯。
“天这么黑,你一个人能去哪儿呀?”房秀英拉着拖行李箱的楚燚,“你就算真要走,也要等天亮啊乖乖,等我跟你妈妈联系好。”
“松手。”楚燚口气冷硬又不耐烦,“不用你管我,我也没妈。”
“孩子,听话,天一亮奶奶就送你去路口坐车管不?”
“我再说一遍,你松开我。”
“小燚……”
楚燚耐心耗尽,用力甩开抓在自己羽绒服上的双手。
气急之下没收住力气,眼看房秀英就要向后倒去。
“小心。”有个人影冲过来,比她更快一步把人搀扶住。
楚燚的手伸到半空,顿了顿,又收回来抓住了行李箱的拉杆。转身走人。
行李箱的滚轮在黄土路上轧出闷响。
“姥姥你别追了,我过去。”林桐安抚好房秀英,把人交给随后赶来的刘春荣。
胡同本来就很短,她追上来的时候楚燚已经走到路口,正要转弯往西去。
再次被人抓住手臂,楚燚正欲发火,扭头却看见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你做什么?”她瞥了眼抓在她右手手腕上的那只手,冷声警告,“少管闲事。”
“你要去哪儿?”林桐声线平和,态度冷静,“我不是要管你,但你这样走了秀英姥姥会很担心。你至少跟她说清楚,让她不会因为担心你这一夜都没办法睡觉。”
楚燚轻抿嘴唇,抬手甩开了林桐。但用的力气并不大。
也没有再继续往前走。
僵持时,刘春荣和房秀英也追了过来。
“小燚,听话孩子,先回家好不好?”
“我朋友来接我。”楚燚再也不想踏进那个又脏又破的小院子半步,“我不知道楚艳跟你说了什么,但我不可能住在这里。”
“你朋友什么时候过来?”问话的是林桐,房秀英和刘春荣一直在自说自话地劝她回去。
楚燚憋着一腔怒火冲出来,根本没来得及也没想过要通知什么人。
初春的星空微亮,忽起的微风吹起对面人垂在脸颊两侧的碎发,有车从远处驶来,冷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她抬手挡眼,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流畅又优越的下颌一下子吸住了楚燚的视线。
汽车驶过之后,楚燚无声地把视线收回,手伸进兜里掏出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点开微信,点进一个显示三十多条未读消息的聊天框。
铃声即将自我了结时,电话终于被接通。
“我靠,你终于点开微信了老大。”一个男生的声音从手机里敲锣打鼓地炸出来,“你看看我给你发了多少消息……”
楚燚迅速把音量调小,对面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渐渐变大的风声里:“你帮我打辆车……我这里下单没人接单……”
“嗯,就现在……地址……”她扭头看向林桐,“地址。”
“利刘镇小王庄,沿着将军路向东四公里。”
楚燚把林桐的话重复了一遍。
挂掉电话之后,她把手机丢进羽绒服口袋:“我朋友很快到,你们可以回去了。”
房秀英还想劝她回去等,被林桐反向劝了回去。
很快,胡同口只剩下楚燚一个人。
楚燚打了个寒颤,转身背着风拉上羽绒服拉链,缩着脖子,把冻僵的手放进口袋里取暖。
两边院子都亮着灯光,她不想看,就转过身去。
心头躁火难消,又涌出一片难言的委屈,情绪催动躯体,整个喉咙像是被一大口蛋黄死死堵住一样,哽塞到发疼。
“咳咳……”她试图清理掉这种感觉,泪水却猝不及防地满溢出来。
“靠。”口袋里找不到纸巾,她直接用手抹掉眼泪,一边抹一边低声对自己说,“有什么好哭的,至于吗?”
然而人倒霉的时候连风都要欺负她,越起越大,刮得她脸疼。
她不得不再次转过身面朝胡同,两边院子的灯光都是暗淡偏黄的,看上去有些暖,但在大面积的黑暗下实在微不足道。胡同被院墙的阴影盖着,对比之下比其他地方更黑。
冷风里站了这段时间,楚燚的腿脚几乎没了知觉,正想蹲下,忽然听见对面的铝合金大门发出响声。
不是她刚才出来的那扇门。
一个穿着长款棉服却仍旧显得又高又瘦的身影从西侧的院子里出来,慢慢出现在中间的黑暗地带,匀速向她走过来。
“你又来干什么?”楚燚看着在她面前站定的林桐。
她乌黑而浓密的头发分成两半垂在身体两侧,贴着两颊,长而柔顺。
换身衣服就能直接去拍古装剧了,她不禁在心里这么想着。
“给你。”对方把一条白色围巾递到了她面前,像手工织成的,很厚实,看上去很暖和,“干净的。”
“不需要。”
“阿嚏!”
楚燚:“……”
真他妈服了。。。
“围上吧,从市里开车过来至少要半小时。”
“我……”楚燚刚张嘴,两条手臂忽然切断了她左右两侧的视野,随即那条白色的围巾落到了她肩上。
对方凭借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又绕了一圈,围巾把她的下半张脸围起来,又填掉了羽绒服领口和脖子之间的缝隙,顿时将冷风隔绝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清新柔和的肥皂香。
视野再次开阔起来,林桐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175?”楚燚自认不矮,但刚才面对面站着,她看她的眼睛时需要微微仰视。
“173。”
哦,比她高四厘米。
夜风太冷,威力太大,刚才还在她胸腔里叫嚣的火气此时已经偃旗息鼓,犹如散兵游勇,漫无目的地流窜。
毕竟接受了对方的善意,安静片刻之后,楚燚主动开口:“我叫楚燚,也是二中的。”
“我知道。”
对方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我叫林桐。”她又说。
“我也知道。”楚燚说,“年级第一,谁不认识。”
接着便再次安静下来,只剩风声呼呼作怪。
面部跟脖子已经开始回暖,这条围巾真的救了她半条命,于是楚燚再次主动开口:“你……不回去吗?”
“秀英姥姥在我家,我姥姥在陪她。”林桐说,“我陪你,不然她们不放心。”
“我不用你陪,又不是小孩子。”
“这路上只有你一个人。”
“那也不用。”
又安静了一会儿,林桐双手插在厚棉服的口袋里,往后退了两步。
楚燚觉得她这是要走了。
她却伸手抓住了她行李箱的拉杆,在楚燚疑惑的眼神中又上前来,另一只手也从口袋里退出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人和箱子被她一起带到了柏油路边,贴着房屋后墙站着。
“胡同口风最大,这里会好一些。”她把行李箱贴墙放置,握着她手腕的手也收了回去。
只不过两三步的距离,这里的风确实小了不少。
楚燚回头看,捏亮手机,借着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看到了跟另一座房子一样的赤裸的红砖墙。这就是林桐的家吗?林桐,和这里,楚燚觉得这两个概念不太搭配。
手机震动提示,电量还剩5%。楚燚只好关闭屏幕,重新塞回了口袋里,默默跑偏了的思绪也被她拉了回来。
“这是你家?”
“嗯。”
楚燚的火气消了大半,可是看对方的样子并不是很想跟她说话,她把刚升起的表达欲又压了回去。
她的手伸在口袋里,握着已经被暖热的手机。又一辆车从西面驶来,楚燚扭头,又看见了她柔顺的长发和像是画师精心画出来的轮廓线条。
“怎么了?”对方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
“没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