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商杭

1、胡同

　　大周第二个周五倒数第二节课课间，教室内外都弥漫着无声的躁动。部分动作麻利的学生已经提前收拾好东西，只等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就能立刻背起书包冲出教室，奔向十二天才能迎来一次的周末。

　　黑色水笔在洁白的卷面上快速而流畅地留下娟秀工整的字迹，黑色棉服和白色校服的袖口撸至于手腕以上，握笔的手手指瘦长，骨节分明，手背和腕骨有明显而漂亮的骨骼形状。冷白的皮肤下，手腕内侧的血管微蓝发紫，连接大拇指和掌心的两条手筋在手腕侧面和内侧隔离出三个微凹的骨窝。

　　还差最后一题，这周的语文作业就能完成了。

　　背后却传来不合时宜的八卦声。

　　“我听我普通班的朋友说，前天晚上高二和高三的两拨人为了楚燚打起来了。”

　　笔尖微顿，嵌在笔头的小钢珠在试卷上点出一个微不可见的圆形小坑，又拉出一个凌乱的小尾巴。

　　“这才开学第一周啊，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听说高二的刘岩和高三的吉明浩都喜欢她，两个人还都是混的，两帮人在校外约的架，好像打的特别狠，有个人都骨折住院了。”

　　“天呐……”女生发出惊叹的唏嘘声，评价了几句之后又压低声音问，“你觉得楚燚长得好看吗？可能审美不一样吧，她不在我的审美里面。”

　　“可能刚好长在男生的审美点上吧。我听说她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最快的时候一周换一个男朋友。”

　　“班长，怎么了？”

　　前排原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生忽然转过身，两人停止交谈，疑惑地看向她。

　　“你亲眼见过吗？”林桐问。

　　把两个人都问懵了。

　　“刚才你们说的那些，你亲眼见过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却更加疑惑了。

　　这位学霸班长从不对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情感兴趣，更不喜欢参与八卦讨论，怎么就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但是她的声音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没有什么探讨欲，不像在问八卦，而像是交完试卷后随意询问：这道题你们选的A还是B？

　　“没……”发起话题的人怔怔地回答道，“……我是听别人说的。”

　　“哦。”对方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回去继续做题了。

　　后排的两人先是莫名其妙，对视过后，渐渐反应过来，大约是她们的讨论打扰到了这位大学霸学习。

　　两人无声地翻起白眼，觉得无语至极，却也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

　　知道大部分人都已经心不在焉，所以最后一节课李保卫只讲了半节，又用十五分钟开了一个简单的班会，剩下的五分钟让学生们自习。

　　刻进灵魂的威斯敏特钟声一响，寂静的班级里立刻响起唰唰的抽书包声音，和着楼上楼下推拉座椅的动静，谱成一小段奔向自由的交响曲。

　　“林桐，跟我来下办公室。”班级里的人走了大半之后，李保卫一手拿课本一手拿保温杯从讲台上走下来。

　　林桐把最后一本书装进书包，单手拎起，贴着桌沿从教室第三排中间的座位上走出来，跟着孙卫国来到拥挤又空旷的办公室。

　　除了班主任之外，周五的老师们比学生走得更快更积极。

　　“老师，找我什么事？”

　　“没啥大事儿。”李保卫把课本放到工位上，一边拿着保温杯去壁挂式的饮水机边接热水，一边扭头对林桐说，“学校的贫困补助每个学期都要重新递交申请，你这周末回去记得把户口本复印件、低保证复印件以及村委会盖章的贫困证明准备好，下周返校的时候带过来。”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孙卫国把大红色保温杯装满，一边回座位一边摆摆手：“没其他事了，快回家吧。”

　　108路公交车在105国道东侧一个路口停下，这里没有正式站牌，蓝底白字的道路指示牌身兼两任，同时起到了站牌的作用。
　　走出公交车的瞬间，呼啸的冷风立马开始示威，吹得人想要把头缩进领子里面去。

　　“姥姥。”林桐在熟悉的地点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刘春荣深棕色的老式棉服外面还套着一件棕绿格子加绒罩衣，软乎乎暖融融的，两人一起坐在电动三轮出的前座上。后面车斗没清理，林桐把书包摘下来，放到腿上抱着。

　　“乖乖，手真凉。”刘春荣一边转动钥匙开锁一边摸了摸林桐的手，摸完手以后又从领口往里翻，检查她都穿了什么衣服，确认穿的件数够，才没多说什么。

　　三轮车沿着柏油路一路向东，经过间隔排布在道路两侧的村庄和积着残雪的麦田，刘春荣开得慢，二十几分钟后才进入四公里外的小王庄。

　　开到朝南的小路口时，本该转弯的车子却不得不停在路旁——小胡同很窄，一辆黑色轿车几乎占据了整条小路。它在那儿，电车回不了家。

　　“那辆车怎么回事？”林桐拎着书包从车上下来，打量着那辆车。胡同里只有两户人家，看来是找对面的秀英姥姥的。

　　“来找你秀英姥姥的。”刘春荣的回答不出所料，她拔掉钥匙从车上下来，“先回家吧，等她走了再把电车开回去。”
　　林桐拎着书包沿着胡同往里走时，黑色轿车的后车门开了。

　　从里面出来的女孩儿戴着枣红色鸭舌帽，米白色羽绒服没有拉拉链，露出里面白色的校服上衣和浅蓝色窄腿牛仔裤。牛仔裤的裤脚延伸进棕色马丁靴靴口，一双腿笔直又修长。

　　与此同时，她也抬头看过来。枣红色的帽檐抬起，棕栗色的发丝微微卷着弧度，随意地垂在两侧，一半搭在羽绒服前襟上，一半贴着白色校服的领口，略微有些凌乱。

　　那是一张秾丽漂亮的脸，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且占比大，是直观而无法忽视的好看。

　　她的左耳非常惹眼，一排十几个银色小环均匀地挂在耳朵边缘，从上到下，几乎占满整个耳廓。最下面的耳垂上戴了一颗同色的小圆球耳钉，和右边耳朵上的是一对。

　　楚燚？

　　林桐？

　　两人的视线交汇时，楚燚露出诧异的神色。不过很快，原本的烦躁又接续上来，她没心情和校友打招呼，微拧着眉头瞥开了视线。

　　“砰。”轿车门发出的声响让人能直观感受到关门的人此时心情十分不爽。

　　两人在轿车旁狭窄的空地上擦身而过，一个拎着书包走向自己家，另一个绕过黑色轿车的车头，拎着手机走向对门。

　　楚燚心情极差地走进这个连像样的院墙和大门都没有的小院子，刚进去就有四五只大鹅昂着脖子朝她围过来。它们怪叫着，摆动着脏兮兮的身子。

　　“走开！”楚燚立刻往旁边躲，然而刚迈出两步就感觉到脚下一滑。

　　“……”看清踩到的是什么东西时，感觉自己要原地裂开。

　　艹！

　　“去！一边儿去！”一根同样脏兮兮的竹竿及时赶到，把那些又追着围过来的鹅驱逐走了。

　　握竹竿的老人身材矮小，穿的很厚，但很瘦。腰背佝偻，看不清是天生的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形成的。头上戴着深红色的厚毛线帽，帽檐边露出来的碎发几乎全白。还没到夏天，她的皮肤却是偏黑的，握着竹竿的手，让楚燚想起语文课本里“老树皮”的比喻。

　　“你是小燚吧？”把鹅赶走之后，老人转过身看楚燚，皴裂的脸上堆满善意又有些讨好的笑。

　　“小燚，这是你奶奶。”

　　楚艳挎着包款款走过来，走路的动作引得楚燚去看她的鞋。五位数的奢牌皮靴，来之前擦得油光发亮，此时也跟她一样，不可避免地踩上了那群蠢鹅的排泄物。

　　看着她每一次落脚都小心翼翼的样子，楚燚忽然觉得有些解气，并且有些恶劣地在心里祈祷她最好能再踩几次。

　　“你这孩子，聋了吗？叫人呐。”楚艳历尽千难万险，终于走到楚燚身边，推着她的肩膀催她喊人。

　　面对楚艳的催促，楚燚没有任何反应，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她在打量这个院子的其他部分。

　　脏，乱，破。

　　这就是楚艳给她找的新“家”。

　　一个念头在楚燚的脑海里冒出来，如果不是姥姥姥爷临终前特意嘱托的话，她是不是随便找个垃圾场就能把她丢下，然后体面又优雅地跟她说：“这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孩子还认生，没事儿，没事儿。”

　　“这孩子从小被宠坏了，脾气臭还没礼貌。”面对老人，楚艳重新挂上得体又客气的笑，“那……”

　　因为没有合适的称呼，她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以后这孩子就麻烦您了。”

　　楚艳又跟老人寒暄了几句，便打算抽身离开了，对于始终没开过口的楚燚，也没再施舍多余的眼神。

　　她走得干净利落。

　　看着黑色轿车驶离胡同，转弯向西，楚燚站在大门口，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但只存在一瞬，很快神情就冷下来。

　　呼啸的北风涌进胡同，呜呜咽咽的，像被丢弃的孩子在哭。听着这样的声音，她烦躁更甚，眼底的温度也更冷，扭头，一脚踹倒了被那辆黑车丢在小路中央的米白色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