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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戒律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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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光如电,撕裂了明心台上凝滞的空气。其上携带的威压,让台下低阶弟子纷纷闷哼后退,修为稍弱者甚至嘴角溢血。
邢岳瞳孔骤然紧缩,他未料赵坤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攻击戒律堂行刑。仓促间,他厉啸一声,腰间一枚古朴铜牌光芒大放,化作一面厚重的玄色盾牌虚影,挡在执刑弟子与赵莽身前。
“锵——!”
剑光斩在盾影上,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狂暴的气浪炸开,席卷整个明心台。
那魂鞭被剑气余波扫中,幽蓝的电光猛地一暗,发出痛苦的哀鸣,执刑弟子更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踉跄倒退数步,手中的魂鞭险些脱手飞出。
赵坤的身影,裹挟着滔天怒焰,落在高台之上。他年约五旬,面色赤红,双目圆睁,虬髯戟张,一身执法长老的黑金法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元婴期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如山如岳,狠狠压向邢岳。
“邢岳!你敢对我孙儿动用鞭魂之刑?!”赵坤的声音如同滚雷,在明心台上炸开,震得台下弟子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邢岳脸色发白,却寸步不退,厉声道:“赵长老!戒律堂执法,依规行事!赵莽不敬尊长,藐视门规,冲撞太上长老,按律当处鞭魂!你身为执法长老,知法犯法,干扰行刑,该当何罪!”
“放屁!”赵坤怒极反笑,须发皆张,“我孙儿不过一时年少气盛,言语有失,何至于动用如此酷刑?太上长老心胸何等宽广,岂会与他一个晚辈计较?分明是你邢岳滥用职权,公报私仇!”
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尤其在步知夷藏身之处短暂停留,眼中寒意森然:“我倒要问问,是何人在太上长老面前搬弄是非,构陷我孙儿,引得长老震怒,下此重手!”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人群后方,那个穿着寂灭殿素袍、身形纤细的少年。
步知夷感受到那些目光,却恍若未觉。他甚至微微低下头,让碎发遮住眼睛,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和微微颤抖的、紧抿的嘴唇,看起来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元婴修士的威压吓坏了,弱小而无助。
“构陷?”邢岳怒极,额上那道旧疤都在隐隐跳动,“赵长老!当日之事,有寂灭殿前无数弟子亲眼所见!是赵莽主动挑衅,口出狂言,对太上长老不敬!长老亲口下令,罚三十寒鞭,禁足三月!我戒律堂按律追加鞭魂,乃是为肃清风纪,警示弟子!何来构陷一说!倒是你,赵坤,身为执法长老,竟敢当众攻击行刑,强闯明心台,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赵坤冷笑一声,踏前一步,元婴期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狠狠撞向邢岳,“邢岳,你少给老夫扣帽子!太上长老明察秋毫,定是受人蒙蔽!今日老夫就要带孙儿去面见长老,陈明真相!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藏头露尾的小人,敢在背后搅弄风雨!”
话音未落,他大袖一挥,一道赤红如血的匹练自袖中飞出,化作一只巨大的火焰手掌,直接抓向被锁在玄铁柱上、奄奄一息的赵莽!竟是要当着戒律堂的面,强行将人带走!
“放肆!”邢岳目眦欲裂,厉喝一声,双手掐诀,铜牌所化盾影猛然凝实,挡在火焰手掌之前,同时口中疾呼:“结阵!拿下此獠!”
“咻咻咻!”
数道破空声响起,数名早就隐在暗处的戒律堂执事飞身而出,各自占据方位,手中阵旗挥动,道道灵光交织,瞬间结成一座困杀大阵,将整个明心台笼罩在内!阵法之力化作重重锁链,缠向赵坤。
赵坤眼中厉色一闪,不闪不避,那火焰手掌猛地一合,竟是将那玄色盾影捏得咯吱作响,灵光狂闪!同时他另一只手虚空一按,一只更为庞大的火焰巨掌凭空凝聚,朝着那几名结阵的执事当头拍下!竟是要以雷霆之势,破阵杀人!
火焰巨掌尚未落下,炽热的高温已让台下弟子汗出如浆,惊叫后退。眼看那几名修为不过金丹的执事就要在元婴一击下化为飞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冷、平静,不带丝毫烟火气,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声音,自九天之上,淡淡响起。
“赵坤。”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盖过了火焰的呼啸,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那毁天灭地般拍下的火焰巨掌,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骤然停滞在半空,距离那几名面色惨白、闭目待死的执事头顶,不过三尺之遥。
火焰,凝固了。
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人都骇然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明心台的上空,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白衣胜雪,墨发如瀑,周身无丝毫灵力波动,却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他就那样静静地悬在那里,垂眸俯瞰,目光淡漠,如同神明俯瞰凡尘蝼蚁。正是祝仪。
赵坤浑身剧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滔天的怒火和威压,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他猛地抬头,对上那双俯瞰下来的、毫无情绪的墨绿竖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灵魂都在颤栗。
“太、太上长老……”赵坤的声音干涩嘶哑,再不见方才半分嚣张。那火焰巨掌和抓向赵莽的手掌,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要带谁,去见我?”祝仪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冰冷。
赵坤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哪里还有半分元婴长老的威严:“长老恕罪!属下……属下只是一时情急,爱孙心切,绝非有意冒犯!莽儿他年轻不懂事,冲撞了长老,罪该万死!但、但罪不至鞭魂啊!求长老看在他年幼无知,又是我赵家单传的份上,饶他一次!属下愿代孙受罚!”
他磕头如捣蒜,声泪俱下,与方才霸道蛮横的模样判若两人。
祝仪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缓缓移向台下,在人群中扫过。无数弟子在那目光下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最终,那目光,落在了步知夷身上。
步知夷依旧低着头,身体似乎因恐惧而微微发抖,攥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淡漠,却又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祝仪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过来。”
步知夷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缓缓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苍白和惊惶。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一步步走上高台。脚步有些虚浮,仿佛随时会摔倒。在路过赵坤身边时,他甚至“害怕”地缩了缩肩膀,避开了对方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怨毒目光。
他走到祝仪下方,恭恭敬敬地跪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哽咽:“师、师尊……弟子、弟子在……”
“当日,在寂灭殿前,赵莽如何对你?”祝仪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今日天气。
步知夷抬起头,眼圈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他看了一眼被锁在柱上、气息奄奄的赵莽,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如鬼的赵坤,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又不敢说。
“说。”祝仪只吐出一个字。
步知夷仿佛被这个字吓得一抖,终于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口:“那日……弟子在云台看云,赵、赵师兄过来,说弟子是……是废物,是师尊捡回来的玩意儿,不配叫师尊,还、还想推弟子下山……弟子害怕,躲开了,然后师尊就来了……”他说得颠三倒四,逻辑不清,却将一个受惊过度、语无伦次的少年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你撒谎!”赵坤猛地抬头,目眦欲裂地瞪着步知夷,“小杂种!分明是你先挑衅!是你——”
“赵坤。”祝仪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让赵坤如遭雷击,后面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你的意思是,”祝仪缓缓将目光转向他,墨绿的竖瞳中,仿佛有亘古不化的寒冰在流转,“本座亲眼所见,是假的?”
“不、不敢!”赵坤冷汗涔涔,伏地不敢起,“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此子来历不明,言行可疑,恐是奸细,故意挑拨离间,构陷我孙儿,离间长老与执法堂啊!长老明鉴!”
“构陷?离间?”祝仪轻轻重复这四个字,忽然极淡地、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唇角。
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让看到的所有人,心底猛地一寒。
“执法长老,”祝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字字如冰锥,砸在赵坤心头,“你可知,本座为何罚他?”
赵坤一愣。
“不敬尊长,口出狂言,冲撞本座,依门规,当处三十寒鞭,禁足三月。此其一。”祝仪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众弟子,最后落回赵坤惨白的脸上,缓缓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其二,他当日口口声声,言及本座已故弟子步知夷,言辞不敬,辱及亡者。此罪,当诛。”
“什么?!”赵坤如遭五雷轰顶,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祝仪,又猛地看向被锁在柱上、意识模糊的赵莽,嘶声道:“不!不可能!莽儿他绝不会……”
“本座亲耳所闻。”祝仪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你若不信,可自去问他。”
赵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当然知道祝仪绝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也就是说,赵莽真的……真的提到了那个名字?那个在九天仙门几乎成为禁忌的名字?那个被祝仪亲手剜心、却又讳莫如深的名字?
他浑身如坠冰窟。若只是冲撞祝仪,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但辱及那位已故的步知夷……这简直是触了祝仪的逆鳞!谁不知道,步知夷死后,祝仪虽从未表露过什么,但所有提及此事、甚至提及那个名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轻则逐出师门,重则……
赵坤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知道,孙儿完了。
不,或许连他自己,也完了。
祝仪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步知夷身上。步知夷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还在害怕。只是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眸深处,一片冰封的平静,哪有半分泪意。
“你既已观刑,可知何为规矩?”祝仪问。
步知夷身体微微一颤,小声回答:“弟子……弟子知错。弟子不该私自离开寂灭殿,不该与人争执,更不该……惊扰师尊清修。”他将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语气惶恐而自责。
祝仪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道:“起身。”
步知夷依言站起,垂手而立,依旧是一副恭顺模样。
“邢岳。”祝仪看向戒律堂长老。
“属下在!”邢岳连忙躬身。
“鞭魂之刑,继续。”祝仪的声音淡漠如初,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赵坤干扰行刑,袭击执事,按律,废去修为,打入寒冰狱,永世不得出。”
“不——!!!”赵坤发出绝望的嘶吼,猛地暴起,身上灵力疯狂涌动,竟是要拼死一搏!
然而,他刚有动作,祝仪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一眼。
赵坤周身沸腾的灵力瞬间冻结,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山镇住,保持着暴起的姿势,僵在原地,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有脸上那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凝固成一副可怖的面具。
“拖下去。”祝仪挥袖。
两名不知何时出现的、身穿漆黑斗篷、面覆青铜面具的执法殿使者,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赵坤身后,一左一右扣住他肩膀,轻易地封禁了他所有灵力,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他拖下高台,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自始至终,赵坤连一声哀嚎都未能发出。
台下死一般寂静。所有弟子大气都不敢喘,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白衣仙尊,眼神中充满了无边的敬畏与恐惧。这就是九天仙门的太上长老,执掌生杀,言出法随。元婴长老,在其面前,亦如蝼蚁。
“行刑。”祝仪的目光,落在执刑弟子身上。
那弟子一个激灵,连忙举起手中魂鞭,看着柱子上奄奄一息的赵莽,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挥出第四鞭!
“啪!”
这一次,赵莽连抽搐都没有了。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魂魄已然遭受重创,即便不死,今生修为也再难寸进,甚至可能沦为痴傻。
祝仪不再看行刑结果,转身,一步踏出,身影已消失在云端。
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明心台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缓缓散去。台下众人这才如同溺水得救般,大口喘息,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与后怕。
步知夷站在原地,望着祝仪消失的方向,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师尊……
你今日这般雷霆手段,是为肃清门规,还是……在敲打某些人?亦或是,在告诉我什么?
他缓缓转身,走下高台。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所有弟子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敬畏、好奇、怜悯、嫉妒,以及深深的忌惮。
步知夷恍若未觉,低着头,一步步走回寂灭殿的方向。阳光将他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冰冷的石板上微微晃动。
回到寂灭殿,踏入偏殿静室,关上门的刹那,步知夷脸上所有的惶恐、惊惧、不安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封的平静。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云海翻腾,夕阳如血,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红。
今日这一出戏,看似是赵坤祖孙咎由自取,是祝仪维护门规、处置不敬。但步知夷知道,没那么简单。
赵莽当日的确口出狂言,但“辱及步知夷”这条罪状,是否真的到了“当诛”的地步?祝仪的反应,是否过于激烈了些?
他在维护谁?维护那个已死的“步知夷”的名声?还是……在维护如今这个“步知夷”?
步知夷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白皙、却仿佛还残留着昨日抄经时墨香的手指。今日在明心台上,他演足了受害者的戏码,将祝仪的注意力,成功引向了赵莽对“步知夷”的不敬上。这或许,正是祝仪雷霆出手的真正原因。
他在借题发挥。借赵莽的由头,敲打执法堂,震慑宵小,也是在……为他这个“新弟子”立威。
步知夷缓缓勾起唇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讥诮。
师尊,您这般维护,是想弥补什么?还是觉得,这具新的“容器”,比之前那具,更合您的心意,值得您多费些心思?
他转身,走到静室中央的蒲团前,盘膝坐下。却没有立刻入定,而是从怀中,缓缓摸出那日祝仪给他的白玉瓶。
瓶身温润,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里面装着三颗“固本培元丹”,是祝仪亲自炼制,对滋养灵胎、稳固根基有奇效。
步知夷拔开瓶塞,倒出一粒丹药。丹药圆润,呈淡金色,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药香。他盯着丹药看了许久,仿佛要透过它,看到赐药那人冰冷的面容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然后,他仰头,将丹药服下。
精纯的药力化开,流入四肢百骸,滋养着这具新生的身躯。很舒服,很温暖,就像前世每一次受伤后,师尊赐下的丹药一样。
步知夷闭上眼。
师尊,您给的药,我会好好吃。
您给的维护,我也会好好享受。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沉入西山。寂灭殿笼罩在渐浓的夜色中,一如往日般冰冷、寂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戒律堂的这场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正在悄然扩散。而他,也将在这漩涡中心,开始他真正的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