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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甘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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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未看太子,只是打量着诸位臣子,不用动脑子都能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
另一位主人公,她却一眼也未投去。
萧屿装作不知,“皇妹也会取笑了,本宫酒量还未少到一杯醉。”
“父皇与荣国公如兄弟手足,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呐。”萧屿看着萧京禧,疑惑道:“皇妹不知?皇妹、皇妹不会想岔了罢?哈哈哈哈,皇妹反驳,是心不定啊?”
萧京禧脸上彻底没了笑,“怎么?皇兄到底想说什么?支支吾吾算怎么回事,倒是说说我心定到哪去了啊?”
萧京禧知道言语不对,场合不对,但她就是想说,凝重的神色告诉太子这并不是玩笑。
是,她和江昱修是满京城都默认的一对,但无任何明文约定,只是皇家和荣国公府的不谋而合。
这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很多事情就能有回转的余地。
萧京禧一直拖着不想认下,不肯松口明确意愿,自是有自己的思量。
她的事,皇帝都未多说什么。他们至今可还是在父皇手底下过日子,婚姻大事,还轮不到太子一个做兄长的置喙。
何况,明知京中总有些闲言碎语,太子还故意在这场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为什么?
荣国公早已拧住眉头,还是左相打哈哈:“太子还未赐下奖赏。”
房望涔接道:“都说是好物件,倒是想开开眼。”
左相假装训斥:“没规矩,你插什么嘴。”
几句话,又有几人应和要看赏赐,算是捧着场面把不好的气氛抬走了。
萧屿顺着台阶下,赏赐抬出来,按部就班赐下,又叫来歌舞登台,这事就算这么揭过了。
萧京禧没了兴致,方才出声的人中,倒是叫她又多看了房望涔几眼。
江昱修一直关注公主,坐下后心绪也是不佳,不过没摆脸子,好些人都看着他呢。
不多时,端着现烤野味的宫人们鱼贯而来,桌上的菜肴换了一遍,酒水也换了。
有皇帝管着,萧京禧新换的酒壶里装的是果饮。
喝着也还行,就是配上这烤肉,有些无味。
萧京禧干脆也不吃了,端着酒杯在掌心缓慢的转动,随意扫过的目光和太子妃对上。
太子妃脸上挂着歉意,朝她举杯,萧京禧应付抿了一口。
这叫什么事,她还真能一直计较么,当她是太子了?
青枝和鸢尾正在剃羊腿肉,片成一盘沾了香料放到萧京禧面前,萧京禧指了指盘子,“端去给江公子。”
两婢女一对视,鸢尾去了。
青枝扶着萧京禧离席。
舞台中间正换了杂耍表演,江昱修见到东西,下意识去寻找公主身影,隔着焰火和杂耍夸张的羽衣扮相,只瞧见了一抹黛色披帛。
他想走,荣国公拉住了他。
“莫要辜负公主心意。”
一盘羊肉转过来转过去,江昱修只好坐下吃起来。
香料里并未参杂辛辣之物,有的只是些遮掩膻味增加香气的调料。
荣国公小声道:“你看公主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又不是气我。”江昱修捻起一片肉,叹气,“还是气我。”
他和公主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一直都在京城家家户户的闲言中绕不出去,善意也好恶意也罢。
公主反感提及这些事,要说多么厌恶他,也没有,说喜欢,江昱修自我感觉也不深刻,相处时,总感觉公主是在看他又不是在看他。
江昱修给自己绕了一个圈,“反正不是气我。”
太子也是,屁大点事拿出来嚼,跟市井长舌妇人一般。
荣国公斟酌:“实在不成,为父还是能去陛下面前周转一二……”
“爹!”江昱修冷了脸,“您又不知道内情,别管我的事。”
嘿!一不经事的黄毛小儿还能品出什么别样滋味来不成?荣国公反正是搞不懂他们小年轻的别扭,“不管不管,我闲的!”
酒至半酣,空沙地中央堆着柴火堆点燃,火舌舔舐,窜的老高。
不少人离开座位,跑到篝火前跳起舞蹈。
江昱修少言少语,拒绝好友的邀请,独自一人困顿。
喝了不少酒的缘故,荣国公脸色殷红,愁绪上来,抓着小儿子的手絮叨。
“儿啊,你老实说,你对公主,到底是怎么看?”
周围无人,荣国公手中的酒壶轻轻落在檀木矮几上,远远看,这就是一副父子促膝私语的温情场面。
“昱修,”荣国公声音低沉,带着刻意放缓的慎重,“爹就最后问一次,抛开家族,抛开皇命不可违,只论你自己,你对公主殿下是否有一点不满?或者说,你真心悦于公主?”
他目光如炬,紧紧锁着儿子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眼神变化。
他对这个儿子,有愧。
想他戎马一生,到头来,落得个功高震主,不得不被皇帝辖制的结果。
这一切,荣国公是没有什么不满的,他甚至并不怨恨陛下,换做他,也同样不会希望荣国公府如此煊赫下去,家族一时的昌茂,没有长久的延续重要。
荣国公有两子,长子已入朝拜官,若是次子重复他的路入军,凭借他在军中的威望,若干年后又是新帝的喉中刺。
新朝旧人,焉知往后?
是以,尚公主,除了是皇家的利益权衡,又何尝不是皇帝给荣国公府的一层保障呢?
这都谈不上是牺牲,而是恩赐。
可是搭上的,是他小儿的一生。
做为父亲,荣国公不免为儿子考量,站在所有人的角度,这都是好事,但他的儿子呢?如果有的选,他真的愿意吗?
皇帝迟迟不下旨,里面真的没有为公主考虑而产生的迟疑吗?
江昱修抬起头,迎上父亲探究、愁绪哀思的目光。
父亲将门传承,浑身是战场浴血厮杀塑就的威压,向来威严果决,此刻的慎重和迟疑,如同一根针,绵密的刺破了他内心柔软的角落。
江昱修知道,这是父亲为他最后的挣扎。
在这场无法回头的婚姻里,有人只关心他是否真的好。
闭眼,思绪不受控制飘远。
弘化二十五年,荣国公奉命入宫,教授端华公主武术。
前来传旨的曹大监脸上挂着客气的笑,道:“宫中年岁相仿的只有公主伴读,都是女孩子,总不能因公主喜欢就叫臣子的女儿也一同受苦,公主一个不免孤单。”
那天,荣国公把树上掏鸟蛋的江昱修踹下来,自此,江昱修就和这些捉鸡摸狗的事无缘了。
他跟随父亲一起进宫,演习场的沙场地里,皇帝抱着小女儿骑马。
多了一个身体的高度,那双初雪般剔透的眼睛第一次看向他。
公主习武不是一时兴起,无论寒冬酷暑,还是风雨雷雪,一年之中除却佳节休沐,一日不曾落下。
有时他会宿在宫中,宫规森严,衣食住行无处不是规矩,十来岁的男孩正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夜间,公主的嬷嬷时常来照顾送夜宵。
练武术,要吃不少苦头,江昱修记忆里,没有一天不是灰头土脸浑身汗涔涔的,锻炼之后,不免要重新整理束发。
他坐在木头上,生疏的把掉出来的发丝塞进去,突然有手碰了碰他的发顶,把他凌乱的发髻彻底揪散。
一回头,公主趴在伴读身上笑得乱颤,伴读捧着一枚铜镜照着他,铜镜上面画着小狗轮廓,刚好和他眼睛鼻子嘴巴对上。
他撅着嘴巴,镜子里小狗露出可怜兮兮的委屈样。
春日里,练武场墙角有一颗几年不开花不长叶的枯树,这年突然开了花,他们也就知道常打赌“是什么树”的这颗树是桃树。
枯树开花,不过只长出了一个枝头零星的几朵。
江昱修偷偷折了这枝,藏到怀里,经过拐角拱门时不察和来人撞了个满怀,他第一时间不是想到下巴痛,而是怀里的桃花。
一拿出来,可怜的几朵花瓣簌簌往下掉。
他哀呼一声:“我的桃花!”
公主捂着鼻子,皱眉怒视他而道:“你的桃花?”
公主流鼻血,止不住,太医院的太医们各种法子都用了,不管用,惊动了皇帝。
荣国公姗姗来迟,一脚踹他膝盖弯叫他跪下谢罪,皇帝连忙摆手,不欲和孩子计较。
他起来时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跤,摔了个四仰八叉。
公主被嬷嬷搂着,举手仰头,有些没擦住的血糊到脸颊上,真丑啊,可见到他摔的脸朝地,腔调里笑出来一声,一大股血流出来,擦干净后,突然发现不再流了。
他倒是摔得鼻青脸肿的,肿着两个大眼泡被她笑了许久。
长大了,男女有别,公主的骑射是和他分开学的,同为荣国公教导,姿势不可谓不一样。
他刚下马,在靶头和太子说话,骏马嘶鸣两声,马上挽弓射箭,马头掉转之时,那一箭从他和太子中间急速而过,牢牢钉在正中红点。
太子险些没吓得失态。
公主被皇帝罚了,不知道惩罚是什么,反正人在乾清宫中不许任何人打探。
太子说:“幼妹无知。”
他道:“公主自信。”
一点一滴,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地渗入心田,填满每一寸缝隙。
那些源于政治权衡的开始,从少年一瞬间的心动起,就早已在岁月的沉淀中,酿出了醇厚的情意。
回忆如同潮水般退去,酒香和木头燃烧的香味变得清晰。
江昱修深吸一口气,眼神清澈而坚定,他开口,斩钉截铁:“我甘愿。”
“父亲,我甘愿。”
刹那间,他恍惚明白了什么。
他心中如此想,那么公主呢?
公主并不天真愚钝,公主对于他们的这段“感情”,是怎么想的?
会不会如同他一般,思虑良多,顾虑而不敢前行?
那一瞬,他好像就抓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