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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命名练习 ...

  •   安年的生活开始出现一种奇特的双重性。

      白天,他依然是那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数学竞赛进入了省赛阶段,钢琴练习虽然时间缩短但依然精准,所有作业按时完成,测验成绩保持在前三。老师们看他的眼神混合着同情与赞赏:这孩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如此镇定,真不愧是安家的孩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安年开始在课堂上走神。不是想别的事情,而是观察——观察人们脸上的表情,分析那些表情背后的真实情感。以前这是他无意识间进行的社交分析,如今变成了一种刻意的学习。

      英语课上,前排的女生因为作文得了高分而脸颊泛红,眼睛发亮。那是喜悦,真实的喜悦,不掺杂表演成分。物理老师讲到自己年轻时的一个实验失败时,嘴角上扬,眼神温暖。那是怀旧,带着一点自嘲的幽默。同桌的男生被点名回答问题却答不出来时,耳根通红,手指抠着书页边缘。那是尴尬混合着焦虑。

      安年在笔记本边缘记录这些观察,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缩写。他不是在评判,只是在收集数据,就像生物学家在野外观察动物行为。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缺失的不仅仅是表达情感的能力,还有识别情感的能力。就像色盲,看不见某些颜色,不知道世界在别人眼中是多么丰富多彩。

      放学后,这种观察练习会进入第二阶段:实践。和甘绻一起,在废弃花房或图书馆角落,进行他们称之为“情感命名”的实验。

      “今天观察到什么?”甘绻问,翻开笔记本。他的手机还没修好——修理费太贵,他决定暂时不用。安年提出给他买一个新的,被拒绝了。

      “我的同桌,今天收到情书。”安年说,“他看完后脸红了,但装作若无其事地把信夹在课本里。后来我注意到他偷偷看了三次。”

      甘绻认真记录。“这是什么情感?”

      “喜悦,混合着害羞,可能还有一点虚荣。”安年分析,“他享受被喜欢的感觉,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你收到过情书吗?”

      这个问题让安年停顿了一下。“收到过。但我当时的反应是分析:这个女孩的家庭背景如何,她的动机是什么,回应或不回应会带来什么社交影响。”

      “没有感到...高兴?”

      “没有。”安年诚实地说,“就像收到一份普通的信件,内容是需要处理的信息。”

      甘绻点点头,没有评判。这让安年感到安心——在甘绻面前,他可以暴露自己的“异常”,而不需要担心被贴上“冷漠”或“怪异”的标签。因为甘绻自己也在学习这些基本的人类反应。

      “那你呢?”安年问,“今天有什么观察?”

      甘绻思考了一会儿。“午餐时,食堂阿姨多给了我一个鸡腿。她说我太瘦了。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就说‘谢谢’。但她拍了拍我的肩,说‘孩子,多吃点’。然后我...”

      他停顿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然后你怎么了?”

      “然后我眼眶发热。”甘绻的声音很轻,“但我没有哭。只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有人在我心里放了一个暖水袋。”

      安年认真听着,然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非预期的善意→温暖感→接近感动的生理反应但未完全表达。”

      “这是关心。”安年抬头说,“你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关心,并且产生了回应的冲动——虽然只是简单的‘谢谢’。”

      “但她只是食堂阿姨,和我没有关系。”甘绻困惑地说,“为什么她会在意我瘦不瘦?”

      这个问题触及了他们共同的核心困惑:情感连接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有些人会对陌生人产生关心?这种关心的基础是什么?

      “也许,”安年慢慢说,“关心不一定需要亲密关系作为前提。也许有些人就是能够感知到他人的需求,并自然而然地想要提供帮助。这是一种...人性的本能。”

      “本能。”甘绻重复这个词,“像动物照顾幼崽?”

      “类似。”安年说,“但更复杂,因为人类有选择的自由。她可以选择不多给你鸡腿,但她选择了给。这是一种主动的、自愿的关心。”

      甘绻低头看着笔记本,手指抚过自己记录的字迹。“那我当时应该怎么做?除了说谢谢?”

      “你想怎么做?”安年反问。

      “我想...也想关心她。”甘绻说,“问她累不累,或者...我不知道。但我想做点什么,让那种温暖的感觉流动起来,而不是只停在我这里。”

      安年感到一阵震动。甘绻的描述如此朴素,却如此准确地捕捉到了情感交换的本质——一种双向的流动,像呼吸,吸入温暖,呼出温暖。

      “也许明天你可以注意她是否需要帮助。”安年建议,“比如收拾餐盘,或者如果看到她搬东西,主动帮忙。”

      “这样就能表达关心吗?”

      “这是一种方式。”安年说,“关心的表达有很多形式:言语、行动、礼物、陪伴。重点不是形式,而是背后的意图——让对方感受到被看见,被在意。”

      他说完这些话,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在教导甘绻,也是在教导自己。这些关于情感的基本原理,对他而言同样陌生,同样需要学习和实践。

      “安年。”甘绻突然说,“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安年措手不及。他们很少谈及家庭的具体情况,更多是聚焦于情感学习本身。

      “她...在努力适应。”安年最终说,“弹琴的时间更长了,但不再总是完美的古典乐。有时候会弹一些破碎的、不和谐的音符。姑姑搬进来了,带来很多混乱。家里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瑕的地方了。”

      “你难过吗?”甘绻问,直视他的眼睛。

      安年想要给出标准答案——“我会处理好的”——但话到嘴边,他停住了。他看着甘绻,看着那双清澈的、等待的眼睛,决定说实话。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我宁愿要这个混乱的真实,也不要那个完美的虚假。至少现在,当我回家时,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真实的人,有真实的情感,而不是完美的面具。”

      甘绻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但安年感到一种无声的理解。有时候,理解比安慰更有力量。

      “我想见见她。”甘绻突然说。

      安年愣住了。“见我母亲?”

      “嗯。”甘绻说,“我想看看...真实的人是什么样子。在我记忆里,成年人要么是福利院的护工和院长,要么是养父母——他们都很好,但总是隔着一点距离。我想看看...一个正在破碎,但依然试图保持站立的人。”

      这个请求如此直接,如此大胆,让安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带朋友回家,这本该是青少年生活中最平常的事,但对他而言却异常陌生。他家从来不是“朋友来玩”的地方,而是“社交场合”,每一个访客都有明确的目的和身份。

      但甘绻不是访客。甘绻是...

      朋友。

      “好。”安年听见自己说,“这周末。我母亲下午通常在家。”

      甘绻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期待和紧张的微光。“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需要。”安年说,“做你自己就好。”

      周六下午,甘绻站在安年家门前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应该换件衣服的。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袖口已经起球,领口有些松垮。牛仔裤是两年前的款式,膝盖处磨得泛白。而眼前的别墅,即使在这个略显萧索的初冬午后,依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精致与距离感。

      他犹豫着是否要按门铃,门却开了。

      安年站在门口,穿着简单的家居服——一件深蓝色的毛衣,灰色长裤。他看起来比在学校时放松一些,肩膀的线条不再那么紧绷。

      “进来吧。”他说,侧身让开。

      甘绻走进门厅。内部比他想象的更...有人气。不是说杂乱,而是有一种生活的痕迹:钢琴上散落着几张乐谱,不是整齐摆放,而是随意摊开;玄关的鞋柜边放着几双不同尺码的拖鞋,其中一双明显是廉价的卡通图案;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不是香烟,更像是焚香。

      “我母亲在客厅。”安年说,声音比平时低一些。

      甘绻跟着他走过走廊。墙上挂着一些照片,大部分是安年——领奖的,弹琴的,与父母合影的。但在走廊尽头,有一张照片不同: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婴儿,笑容灿烂而毫无修饰,背景是普通的公园草地。那女子的眉眼与安年有几分相似,但神情完全不同——自由,奔放,真实。

      “那是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安年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还没遇到我父亲之前。”

      甘绻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感觉像是闯入了一个秘密花园,看到了表象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客厅里,安年的母亲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她穿着一件米色的开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没有化妆,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没有在看,而是望着窗外的花园。

      “母亲,这是我的朋友,甘绻。”安年说,语气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正式,像是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介绍。

      甘绻紧张地站直身体。“阿姨好。”

      安年的母亲转过头。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和安年一样,但更温暖,更疲惫,更...真实。她看着甘绻,没有那种社交场合的评估性目光,而是简单的、直接的注视。

      “你好,甘绻。”她说,声音轻柔,“安年提起过你。说你们一起学习。”

      “是的。”甘绻说,不确定“学习”具体指什么。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要喝茶吗?”

      “不用了,谢谢。”

      安年去厨房倒水。客厅里只剩下甘绻和安年的母亲。甘绻感到一阵紧张,但当他看向她时,发现她似乎同样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视线偶尔飘向窗外,像是在寻找什么支撑。

      “安年说...你在教他一些东西。”她突然说。

      甘绻愣了一下。“我?没有,是我们在互相学习。”

      “学习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甘绻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学习...如何感受,如何表达。我们都是...不太擅长这些。”

      安年的母亲看着他,眼神变得复杂。“安年从小就被训练得完美。完美的成绩,完美的礼仪,完美的情绪控制。我一度以为这是对的——给他最好的教育,让他成为最好的人。但现在...”

      她停顿了,望向窗外的花园。花园里有几株玫瑰,花期已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现在我发现,我可能给了他一切,唯独没有给他...犯错误的自由。没有给他成为一个普通人的空间。”

      这些话她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沉重地落在客厅的寂静里。甘绻突然明白了安年为什么要带他来——不是因为想展示他的家庭,而是因为想让他看到这个家庭真实的样子,破碎的、不完美的、但正在努力重组的模样。

      “我也没有。”甘绻听见自己说,“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我的养父母很好,但他们去世得太早。在那之前,在福利院...你只能学会隐藏,学会顺从,学会不要惹麻烦。”

      安年的母亲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那你和安年,是怎么开始...互相学习的?”

      甘绻思考着该如何描述。“从一张纸条开始。他注意到我反复读一本书的同一段,然后写了纸条。后来我们开始交谈,发现我们都...不知道很多事情。所以就决定一起学习,像做实验一样。”

      “像做实验。”她重复这个词,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真实的、微小的笑容,“这听起来像安年会做的事。他总是需要把一切系统化、理论化。”

      “但这次不一样。”甘绻说,“这次没有标准答案。我们都在摸索。”

      安年端着水回来,放在甘绻面前的茶几上。他看着母亲和甘绻,似乎在评估他们的对话是否顺利。

      “我们在聊你们的学习。”母亲说,声音比之前轻松了一些,“听起来比数学竞赛更有挑战性。”

      安年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一个随意的、亲密的姿态,甘绻从未见过他这样。“确实。但至少这次,我不需要拿第一名。”

      这句话里有一种淡淡的幽默,一种自嘲的轻松。甘绻意识到,安年在自己家里,在母亲面前,比在学校时更...像一个人。不那么完美,不那么紧绷,允许自己有一些笨拙和不确定。

      他们聊了一会儿,话题漫无目的——学校的老师,图书馆的新书,花园里的玫瑰该怎么过冬。安年的母亲提到她想种一些新的植物,但不确定该种什么。

      “薄荷很好养。”甘绻突然说,“而且有香味,可以做茶。”

      母亲看向他。“你种过?”

      “在福利院时,院长的窗台上有一盆薄荷。她说心情不好时,就摘几片叶子泡水喝。”甘绻说,然后意识到自己透露了太多,声音低了下去。

      但安年的母亲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点点头。“那听起来不错。也许明年春天,我们可以一起种一些薄荷。”

      “我们”这个词用得很自然,仿佛甘绻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这让甘绻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暖,混合着一点不安——他不习惯这种接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对了,甘绻。”安年的母亲说,“我听安年说你的手机坏了。我这里有一个旧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起身走向书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机。不是最新的型号,但保养得很好,白色的外壳几乎没有划痕。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甘绻本能地拒绝。

      “它放在这里也是闲置。”她说,声音温和但坚定,“而且如果你们要‘互相学习’,总需要能联系彼此,不是吗?”

      她看向安年,眼神里有种微妙的交流。安年点点头,对甘绻说:“收下吧。母亲说得对。”

      甘绻犹豫了一下,最终接过手机。“谢谢您。”

      “不客气。”她说,重新坐下,“其实应该我谢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让安年...”她寻找着合适的词,“变得真实了一些。这些日子,看着他开始尝试那些不完美、不确定的东西,我意识到,这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样子。所以谢谢你,甘绻。”

      这些话让甘绻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感谢,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是...存在,和安年一起存在,在两个破碎的世界交界处,尝试着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我该走了。”他最后说,站起身,“谢谢您的茶和...手机。”

      “随时可以再来。”安年的母亲说,也站起来,“我们家现在...很需要一些真实的声音。”

      安年送甘绻到门口。在门廊处,甘绻停下脚步。

      “你母亲...很好。”他说,不知道如何更好地表达。

      “她在学习。”安年说,“就像我们一样。”

      “学习什么?”

      “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真实的母亲,而不是一个完美的表演者。”安年看着屋内的方向,“这很难,对她来说可能比对我们更难。因为她已经表演了太久,几乎忘记了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甘绻点点头。他理解这种感受——当你习惯了某种生存方式,即使它让你痛苦,改变依然是可怕的,因为未知总是比已知更可怕。

      “下周的‘情感学习’,”安年说,“我想我们可以试试...感激的表达。”

      “感激?”

      “嗯。”安年说,“今天我母亲说谢谢你的时候,你看起来不知所措。我也一样——当别人对我表达感激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所以也许我们可以练习这个。”

      甘绻思考着这个建议。“好。那主题就是‘感激’。”

      他们站在门廊下,初冬的暮色开始降临,天空是淡淡的灰蓝色。远处传来隐约的钢琴声——不是完美的古典乐,而是一段简单的、重复的旋律,像一个初学者在练习。

      那是安年的母亲在弹琴。

      “她在弹什么?”甘绻问。

      安年倾听了一会儿。“是《致爱丽丝》的第一小节。最简单的版本。她以前从来不屑于弹这么简单的曲子。”

      但现在她在弹。不完美,但真实。

      甘绻握紧口袋里的手机,那上面还残留着安年母亲手中的温度。

      “那我走了。”他说。

      “路上小心。”安年说,然后补充道,“这是关心的表达。”

      “我知道。”甘绻说,“谢谢。这也是感激的表达。”

      他们相视一笑,那笑容短暂而真实,像冬日里偶然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

      甘绻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安年还站在门廊下,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那个总是完美、总是冷静、总是保持距离的少年,此刻只是一个站在家门口,目送朋友离开的普通少年。

      一个正在学习如何感受,如何表达,如何成为真实的人的少年。

      就像他自己一样。

      甘绻继续走着,手在口袋里握紧了那部旧手机。屏幕是暗的,但他能想象它亮起时的样子——会有安年的信息,会有他们的对话,会有那些关于情感学习的记录。

      会有雨点,持续地、耐心地,落在冰上。

      他不知道冰完全融化需要多久,也不知道融化后会变成什么样的河流,流向何方。

      但他知道,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

      而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

      他们有彼此,有那个废弃的花房,有笔记本上的记录,有笨拙但真诚的尝试。

      有所有尚未命名,但正在慢慢显现的情感。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

      但他们有时间,有耐心,有彼此。

      可以慢慢来,一点一点,给那些未命名的事物,找到属于它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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