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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雨落冰上 ...

  •   安年家的别墅开始变得陌生。

      不是外观上的改变——草坪依然修剪整齐,窗玻璃依然一尘不染,钢琴依然在客厅一角泛着温润的光泽。陌生的是内部的气场,那种无形的、曾经支撑着这个家庭完美表象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崩解。

      姑姑正式搬了进来,占据了三楼最大的客房。她的行李摊得到处都是,客厅里偶尔会飘散着她带来的廉价香水味,与这个家原本精致而克制的氛围格格不入。母亲对此保持沉默,但安年注意到,她弹琴的时间变长了,有时深夜还能听到楼下传来的琴声,破碎而激烈,像是用音符在抵抗什么。

      父亲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律师来过几次,与母亲在书房里低声交谈。安年经过时,会捕捉到一些片段:“证据链”、“证人”、“可能判十年以上”。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块,沉入他意识的深潭,激起一圈圈涟漪,但水面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仍然感觉不到悲伤。只是偶尔在深夜醒来时,会觉得胸口有一个空洞,冰冷的风从中穿过。

      但有些东西确实在变化。

      比如,他开始期待放学后的时间。

      比如,他会不自觉地查看手机,即使知道甘绻的手机坏了,不可能有回复。

      比如,在数学课上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时,他会突然走神,想起甘绻坐在天台边缘的样子,想起他披着自己的外套时,那件过大的衣物如何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像一件盔甲,又像一个拥抱。

      “安年?”数学老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这道题你上来解一下。”

      安年站起身,走向黑板。题目并不难,但他握着粉笔的手停顿了几秒——他的大脑在处理数学逻辑的同时,还在处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会想起甘绻?为什么这个人的存在,会让他冰冷而有序的思维出现卡顿?

      他解完题,回到座位。同桌的女生递过来一张纸条:“你最近还好吗?如果需要帮助...”

      安年看了一眼纸条,礼貌性地微笑点头,但没有回应。他不需要帮助,或者说,他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所有人都在问他“还好吗”,但他连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都难以定义。

      放学铃声响起时,安年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一些。他走向教学楼后方的废弃花房——这是他和甘绻的新约定地点,自从天台那天后,他们开始在这里“学习”。

      是的,学习。用安年的话说,是“情感认知实践”。用甘绻的话说,是“试试雨能不能融化冰”。

      听起来很傻,但对他们来说,这是唯一能理解的方式。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把难以言说的情感变成可以观察、可以记录、可以分析的现象。

      就像科学家做实验。

      ---

      甘绻比安年到得早。他坐在花房角落的一个旧木箱上,膝盖上放着一个笔记本,手里拿着笔。安年的外套依然披在他身上,袖子挽了好几折,露出细瘦的手腕。

      “今天学什么?”安年走进来,放下书包。

      甘绻抬起头。脸上的淤青已经变成青黄色,边缘开始消散。他看起来依然苍白,但眼睛里有种不同的神采——不是快乐,不是希望,而是一种专注的、认真的神情。

      “愤怒。”甘绻说,翻开笔记本,“我想学习...如何表达愤怒。”

      安年在对面坐下。“为什么是愤怒?”

      “因为林锐昨天又找我了。”甘绻的声音很平静,“这次我没让他打。我推开了他,然后走了。”

      安年注意到甘绻握笔的手指在微微用力,指节发白。“你当时什么感觉?”

      “想打回去。”甘绻说,“但我知道打不过。所以只是推开他,然后离开。但心脏跳得很快,手在发抖,喉咙发紧。这是愤怒吗?”

      安年思考着。“从生理反应来看,是的。肾上腺素升高,心跳加速,肌肉紧张。但从心理层面...”

      “心理层面是什么?”甘绻追问。

      “愤怒通常源于某种被侵犯的感觉。”安年说,像是在背诵教科书,“尊严被践踏,边界被突破,期望被辜负。”

      甘绻低头记笔记,字迹工整而认真。安年看着他,突然问:“你以前没有愤怒过吗?在他们欺负你的时候?”

      笔尖停顿了一下。“有。但我不敢表达。愤怒会招来更严重的报复。所以我学会了压抑它,假装它不存在。”

      “但现在你想学习表达它。”

      “嗯。”甘绻点头,“因为压抑了太久,它变成了别的东西。变成了...绝望。变成了想要消失的冲动。”

      这句话说得如此直接,让安年感到一阵寒意。不是为甘绻感到寒冷,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也以不同的方式压抑着某些东西,而它们可能也在变成别的东西——变成空洞,变成麻木,变成一具完美但无魂的躯壳。

      “那我们来练习。”安年说,“表达愤怒。”

      “怎么练习?”

      安年环顾花房。角落里有几个废弃的花盆,泥土已经干涸板结。他走过去,拿起一个。

      “想象这是林锐。”他把花盆放在木箱上,“然后,表达你的愤怒。”

      甘绻盯着花盆,表情困惑。“打它?”

      “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

      甘绻犹豫了。他举起手,又放下。“感觉...很傻。”

      “确实。”安年承认,“但所有学习开始都显得笨拙。婴儿学步时也摇摇晃晃,但没有人嘲笑他们。”

      甘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他猛地挥手,打在花盆边缘。花盆摇晃了一下,但没有倒。他的手掌立刻红了一片。

      “疼吗?”安年问。

      “疼。”甘绻甩了甩手,“但...有点爽。”

      “爽?”

      “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出去了。”甘绻尝试描述,“堵在胸口的一团东西,有一部分随着那个动作出去了。”

      安年点头。“这是身体释放紧张的方式之一。但愤怒的表达不止这一种。”

      “还有什么?”

      “言语表达。”安年说,“告诉对方你的感受。设定边界。说‘不’。”

      甘绻苦笑。“对他们说这些没用。”

      “也许没用。”安年承认,“但重点不是他们的反应,而是你表达了自己。你在告诉自己:我有权利愤怒,有权利拒绝,有权利被尊重。”

      这些话从安年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奇怪的重量。他意识到,这些不仅仅是说给甘绻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父亲被带走的那天,他应该愤怒吗?对这个破坏他完美世界的变故,对这个让他母亲深夜弹奏破碎琴音的事件,对这个让他成为“罪人之子”的现实?

      也许他应该。但他没有。他只是分析了,计算了,得出了“最优应对方案”。

      但那真的是最优吗?

      “你想试试吗?”甘绻突然问。

      “试什么?”

      “表达愤怒。”甘绻指着另一个花盆,“你的。”

      安年愣住了。他的?他的愤怒是什么?对谁?

      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个玻璃柜,想起里面排列整齐的奖杯和证书。想起每一次考试前父亲的嘱咐:“必须第一”。想起每一次钢琴表演后母亲的点评:“可以更好”。想起那个法治论坛,他站在台上,讲着别人写好的稿子,扮演着别人设计的角色。

      他走到那个花盆前。花盆是陶制的,表面粗糙,边缘有缺口。安年举起手,然后停顿了。

      “我不知道怎么开始。”他说,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困惑。

      “闭上眼睛。”甘绻说,“想想让你生气的事。”

      安年闭上眼睛。他等待愤怒的情绪涌现,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然后,像从深海慢慢浮上来的气泡,一些画面开始出现:

      父亲在他十岁时,因为他数学竞赛得了第二名,整整一周没有和他说话。

      母亲在他弹错一个音符时,那种失望而冰冷的眼神。

      法治论坛那天,面对突如其来的抗议,父亲第一反应是“保持微笑”,而不是问他是否还好。

      姑姑搬进来后,拍着他的肩说“没事,以后姑姑疼你”,那种虚伪的怜悯。

      还有他自己——那个永远完美、永远正确、永远空洞的自己。

      安年的手颤抖起来。不是害怕,不是寒冷,而是一种陌生的、灼热的东西在血管里奔流。他猛地挥手,花盆从木箱上飞出去,撞在墙上,碎裂开来。干涸的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他睁开眼睛,看着那些碎片。呼吸急促,心跳如鼓,手心出汗。

      “这就是愤怒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甘绻点头,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是。”

      安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那一击的力量之大,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静、克制、永远在控制中的人。

      但显然不是。

      或者说,不完全是。

      “感觉怎么样?”甘绻问。

      安年思考了一会儿。“奇怪。但...真实。就像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有重量的,有力量的。”

      他坐回木箱上,平复呼吸。甘绻递过来一瓶水——他总是带着两瓶,一瓶自己喝,一瓶给安年。这个细节让安年感到一阵暖意。

      “谢谢。”他说,接过水喝了一口。

      “不客气。”甘绻又低头记笔记,“愤怒,实验一:物理释放。结果:有效但有限,可能导致手疼和需要清理碎片。”

      安年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笑了。不是那种完美练习过的微笑,而是一个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短暂而明亮。

      甘绻抬起头,看到他笑,愣了一下。“你笑了。”

      “嗯。”

      “为什么?”

      “因为你很认真。”安年说,“认真地对待这件看起来很傻的事。这让我觉得...它也许并不傻。”

      甘绻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些看起来很傻的事,来学习那些看起来很基本的东西。”

      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花房外传来远处操场的喧闹声,但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安静而私密。

      “安年。”甘绻突然说。

      “嗯?”

      “你家里的事...你害怕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安年本能地想用标准答案回应:“我会处理好的。”或者“没什么可害怕的。”但他看着甘绻的眼睛,那双清澈的、没有评判的眼睛,他决定说实话。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就像我不知道什么是愤怒一样。但我知道...事情在变糟。母亲整夜弹琴,姑姑搬进来,父亲可能回不来。理论上,我应该害怕。但实际上...”

      “实际上你感觉不到。”甘绻轻声接上。

      “嗯。”安年点头,“但有时候,在深夜,我会突然醒来,然后再也睡不着。我会想起你。”

      “我?”

      “想起你坐在天台上的样子。”安年说,“想起你脸上的伤,想起你问我‘雨会落到哪里’。然后我会想,如果我是雨,我会想落到哪里。”

      这个比喻很笨拙,很不像安年平时精准的表达。但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落到沙漠里,蒸发得无影无踪。也不想落到海洋里,被巨大的咸水吞没。我想落到...一个具体的、小小的东西上。一片叶子,一块石头,或者...一块冰上。即使只能融化它一点点。”

      甘绻看着他,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那如果我是那块冰呢?”

      “那我希望你能融化。”安年说,“不是消失,而是变成水,流动,去你想去的地方。”

      这些话超出了他们“情感学习”的计划,进入了更深的、更危险的领域。安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再次加速,但这次不是因为愤怒。

      “安年。”甘绻的声音很轻,“你在关心我吗?”

      这个问题让安年停顿了。他在关心甘绻吗?什么是关心?是想要对方好,是担心对方的安危,是愿意为对方做些什么吗?

      如果是这样定义的话...

      “我想是的。”他说,每个字都小心翼翼,“我在学习...关心你。”

      甘绻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纸张边缘。“没有人教过我...怎么接受关心。”

      “我也没有教过怎么给予。”安年说,“所以我们都从零开始。”

      “从零开始。”甘绻重复这个词,像是品味它的含义,“就像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

      “对。”安年说,“我们可以一起给它们命名。”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花房里没有灯,阴影开始蔓延。但安年不觉得寒冷,也不觉得黑暗可怕。因为甘绻坐在对面,披着他的外套,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他们的“情感实验”。

      那些字迹,那些对话,那些笨拙的尝试,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冰封的世界里。

      很轻,很慢,但持续不断。

      而冰,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痕。

      ---

      那天晚上,安年回到家时,发现母亲坐在钢琴前,但没有弹奏。她只是坐着,看着琴键,背影在客厅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单薄。

      “母亲。”安年轻声说。

      她没有回头。“你回来了。”

      “嗯。”

      “去哪里了?”这个问题很平常,但语气中有一种安年从未听过的疲惫。

      “和一个同学一起学习。”安年说,没有说名字。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叫甘绻的孩子?”

      安年感到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局长夫人今天下午来过。”母亲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她说她儿子周明远提到,你最近和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孩子走得很近。让我提醒你,注意影响。”

      安年的手指微微收紧。“甘绻是我的朋友。”

      这句话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朋友。他第一次明确地使用这个词,定义这段关系。

      母亲终于转过身。她的眼睛红肿,妆容已经花了,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的皮肤。“朋友。”她重复这个词,语气复杂,“安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父亲的事...我们家...”

      “我知道。”安年打断她,语气比他预想的更坚定,“但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候,我才更需要朋友。而不是那些在我家风光时围上来,现在又躲得远远的‘合适’的人。”

      母亲看着他,眼神陌生,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安年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的对话——不是母亲给予指令,儿子执行;不是表面的问候,而是触及真实想法的交流。

      “你变了。”母亲最后说。

      “也许。”安年承认,“也许我在学习...成为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完美儿子’。”

      母亲的表情动摇了。她的嘴唇颤抖,眼中泛起泪光——这是安年记忆中,母亲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我不知道怎么做。”她低声说,声音破碎,“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真实的人。我只会弹琴,只会维持体面,只会扮演一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但现在一切都碎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年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这个动作很笨拙,他们之间很少有身体接触,除了必要的礼仪性拥抱。

      “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他说,想起花房里和甘绻的对话,“就像学习一门陌生的语言。一开始会很笨拙,会犯很多错误。但至少...我们在尝试。”

      母亲看着他,眼泪终于滑落。没有精致的妆容遮挡,没有优雅的姿态维持,她只是一个哭泣的中年女人,一个失去丈夫庇护的妻子,一个不知道如何面对破碎世界的普通人。

      安年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放在母亲的手背上。那只手冰冷,微微颤抖。

      “我在这里。”他说,这句话是对母亲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我们还在这里。”

      窗外,夜色深沉。但在这个曾经完美无瑕、如今支离破碎的家里,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温度——笨拙的、颤抖的、不完美的温度。

      像初春的第一场雨,落在冰封的土地上。

      很轻,很慢,但已经开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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