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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沉默的对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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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年回到家时,家里的寂静比以往更加厚重。
父亲在书房,门紧闭。母亲坐在钢琴前,但没有弹奏,只是盯着琴键,眼神空洞。餐桌上的晚餐已经摆好,三副碗筷,菜肴精致却冰冷,像博物馆里的展品。
“你父亲在书房。”母亲说,没有看他。
安年点头,走向书房。他敲门,等待,直到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
书房里烟雾缭绕——父亲很少抽烟,这已经是严重的异常信号。桌上摊着文件,笔记本电脑屏幕暗着,烟灰缸里堆了四五个烟蒂。
“坐。”父亲说,声音沙哑。
安年在对面坐下,姿态标准,双手放在膝盖上,等待。
“今天的事,你怎么看?”父亲问,目光锐利。
安年的大脑迅速分析:这不是真的询问他的看法,而是测试他的反应,评估他是否理解局势的严重性,是否表现出足够的忠诚。
“事件本身不可控,但处理方式可以优化。”他选择了最客观的回答,“我偏离讲稿的发言,可能引发不同解读。如果需要,我可以发布澄清声明。”
父亲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种眼神安年很熟悉——评估,计算,像在检查一件工具是否出现了瑕疵。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抗议吗?”父亲终于问。
“与您经手的案件有关。”安年谨慎地回答,“具体细节我没有过问。”
这是真话。父亲从不与他讨论工作细节,只要求他扮演好“法官之子”这个角色。
父亲靠向椅背,闭上眼睛。那一刻,安年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那种深深刻入骨头的疲惫,不是一夜失眠能造成的。
“我可能...会有麻烦。”父亲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很大的麻烦。”
安年等待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所有训练都没有涵盖这种情况——当完美的表象出现裂痕,当控制开始失效,当规则不再适用时,他该如何反应?
“无论发生什么,”父亲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锋利,“你都必须保持完美。这是现在最重要的事。你明白吗?”
“明白。”
“出去吧。”
安年站起身,走到门口时,父亲又开口:“今天你最后说的那句话...‘在混乱中保持站立’。谁教你的?”
安年停顿了一秒。“没有人教。是即兴发挥。”
父亲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但安年知道,他没有完全相信。
回到自己房间,安年锁上门。这个动作很小,但意义重大——在这个家里,锁门被视为一种不信任的表现。但他今晚需要这个,需要一道物理上的屏障。
他打开书包,拿出法治论坛的讲稿。那几页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完美的结构,精心设计的情绪起伏。但此刻,这些字似乎失去了意义,像某种古老文明的遗迹,记录着已经消逝的规则。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他展开,是上周数学竞赛的草稿纸,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冰在阳光下会融化,但需要时间。”
字迹工整,是他自己的笔迹。但安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句话。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试图追溯记忆,却只找到一片空白。
就像他生命中的许多时刻,行为与意识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甘绻没有立刻去图书馆。
他站在教学楼三层的走廊窗户边,看着下方操场。秋日的午后阳光斜照,在塑胶跑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女生三三两两坐在看台上聊天,一切都正常得令人不安。
自从论坛那天后,林锐他们安静了三天。这不是好兆头。甘绻了解这种模式——暂时的平静往往酝酿着更激烈的风暴。他们在观察,在等待,在策划下一次“游戏”。
他摸了摸书包侧袋,那里放着那本《百年孤独》和安年给他的纸条。两张纸条,第一张写着关于阅读次数的观察,第二张是前天悄悄塞进他储物柜的:
“冰在阳光下会融化,但需要时间。”
甘绻不明白安年为什么写这句话,也不明白为什么给自己。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在图书馆那个角落保持着沉默的共处。安年做题,他看书,偶尔目光交汇,又迅速移开。像两条在深海中偶然相遇的鱼,隔着水压和黑暗,认出了彼此身上的伤痕。
“哟,看谁在这儿。”
声音从身后传来。甘绻的身体瞬间绷紧,但这次他没有立刻低头,而是慢慢转身。
是林锐,还有两个跟班。但今天他们脸上没有往常那种戏谑的恶意,而是一种奇怪的认真。
“有事吗?”甘绻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稳定。
林锐走近,上下打量他。“听说你跟安年走得很近。”
“没有。”
“别装了。”林锐的嘴角扯了扯,“有人看见你们一起从论坛回来。说说,怎么勾搭上的?”
甘绻的大脑飞速运转。否认可能激怒他们,承认可能带来更多麻烦。他选择了第三种方式——沉默。
“不说话?”林锐眯起眼,“你以为攀上高枝就能躲了?告诉你,安年那种人,玩玩而已。等腻了,你照样什么都不是。”
这句话刺痛了甘绻,不是因为林锐说中了他的恐惧,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这种可能——害怕那个沉默的角落不再安全,害怕那双偶尔看向他的眼睛再次变得空洞。
“让开。”甘绻说,试图从旁边绕过去。
一个跟班伸手拦住。“急什么?我们还没聊完呢。”
甘绻看着那只手,看着手上清晰的指关节,看着指甲边缘的倒刺。他突然想起福利院那个男护工的手,粗大,有老茧,按住他肩膀时的重量几乎要压碎骨头。
记忆像洪水般涌来,带着多年前的恐惧和绝望。甘绻感到呼吸困难,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这是他的身体在警告——创伤反应要发作了。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甘绻?李老师找你。”
所有人都转过头。安年站在走廊拐角处,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表情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林锐的表情变了变,从威胁转为戒备。“安学长,这么巧。”
“不巧。”安年走过来,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甘绻身上,“李老师在办公室等,关于下周的志愿活动安排。”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确定,连甘绻自己都差点相信真的有这么回事。
林锐犹豫了几秒。与安年正面冲突不符合他们的利益——安年代表的不仅是个人,还有一个他们惹不起的社交圈和家庭背景。
“那我们不耽误学长了。”林锐最后说,语气不情愿,但脚步已经在后退。
他们走了,留下甘绻和安年站在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没有李老师找我,对吧?”甘绻低声说。
“没有。”安年承认,“但你确实需要离开那里。”
甘绻看着他。安年的脸上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常见的“帮助他人”的道德满足感。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像在解决一个数学问题。
“为什么帮我?”甘绻问。
安年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沉默了几秒,才回答:“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意外地诚实。
“图书馆?”安年问。
甘绻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图书馆,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像两个偶然同路的陌生人。但甘绻注意到,安年放慢了脚步,配合着他的速度。
图书馆的角落似乎成了他们之间不言而喻的约定地点。安年坐下,打开一本厚重的法学入门书——不是学校课程,是他自己的阅读材料。甘绻坐在对面,摊开《百年孤独》,但今天他读不进去。
他的目光不时飘向安年。安年阅读时极其专注,笔尖在笔记本上有规律地移动,记录重点。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的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标准得像从字帖上拓下来的。
完美得不像真人。
但甘绻记得论坛那天,安年站在舞台上,面对突然的混乱,那一瞬间的停顿。虽然短暂,虽然几乎无人察觉,但甘绻看到了——在那张完美面具下,有什么东西动摇了。
就像冰层下的水流,终于找到了一个裂缝。
“你为什么读这本书?”甘绻突然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安年抬起头,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哪本?”
“法学。”甘绻指了指他面前的书,“你不是已经决定要学法律了吗?”
安年放下笔,这个动作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在甘绻的观察中,安年很少中断正在进行的事情。
“我父亲是法官。”安年说,语气平淡。
“所以你必须学法律?”
“不是必须。”安年停顿了一下,“是唯一合理的选择。”
甘绻听出了其中的区别。“必须”是强迫,“唯一合理”是逻辑推导的结果。但结果是一样的——没有选择。
“你喜欢吗?”他问。
安年再次沉默。这次更久。他看着书页上的字,但目光似乎穿过了纸张,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然后迅速补充,“但我会擅长它。”
甘绻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他理解这种回答——当你长期扮演一个角色,扮演得足够好,足够久,你就不再清楚什么是真实的喜好,什么只是熟练的表演。
“你呢?”安年反问,“为什么反复读那一段?”
甘绻的手指抚过书页。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很多次,但从未对人说过。
“冰...是透明的。”他慢慢说,每个字都仔细挑选,“你可以看到里面,看到它凝固了什么——气泡,杂质,时间的痕迹。但它又是冷的,硬的,能把东西保存起来,不让它腐烂。”
他停顿,不确定自己是否表达清楚了。
“就像记忆。”安年说。
甘绻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有些记忆需要被凝固起来。”安年继续说,声音依然平静,但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不是为了保存,而是为了...隔离。把它们变成标本,放在玻璃后面,这样它们就不会污染现在。”
甘绻感到喉咙发紧。安年说得太准确,准确得令人不安。
“你也这样吗?”他问。
安年没有直接回答。他合上书,看向窗外。图书馆的窗外是学校的老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变黄,在秋风中缓缓飘落。
“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个玻璃柜。”他说,像在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里面陈列着我获得的所有奖杯和证书。从小到大,每一个。它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像博物馆的展品。”
甘绻等待。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在那个柜子里。”安年的声音很轻,“被擦得很干净,摆放得很整齐,标签上写着‘完美儿子’、‘优秀学生’、‘未来法官’。但玻璃很厚,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他说完这些话,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像在描述别人的生活。但甘绻看到了——在他眼底深处,有一闪而过的什么,像困兽终于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嘶鸣。
“我的养父母...”甘绻开口,然后停住了。他从未对人说过这些,连心理咨询师那里,他也只给出最表面的版本。
安年没有催促,只是等待。
“他们去世后,我整理他们的东西。”甘绻继续说,眼睛盯着书页上的字,仿佛那些字能给他勇气,“我发现了一个盒子,里面是我在福利院时画的画。很丑,都是蜡笔涂的。但他们每一张都留着,背面写着日期,还有我当天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小事。”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
“我以为...我以为他们收养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任何孩子都可以。但那些画...他们保存了七年。七年。”
甘绻说不下去了。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眼睛发热。他低下头,不想让安年看到。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放在那本《百年孤独》上。不是要碰他,只是放在书页旁边,一个无声的陪伴。
安年的手很白,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但这只手在微微颤抖,很轻微,几乎察觉不到。
甘绻看着那只手,突然明白了。安年也在尝试,尝试跨越那些透明的屏障,尝试触碰另一个人的温度。这对他们来说都陌生而艰难,像第一次学步的婴儿,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摔倒。
但他伸出了手。
甘绻深深吸了一口气,让那股灼热的东西从喉咙退去。他抬起头,看向安年。
安年也在看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明亮得惊人。
“图书馆要闭馆了。”安年说,收回手。
甘绻点头,开始收拾东西。他们一起走出图书馆,在门口分开。安年向左,走向校门外的私家车等候区。甘绻向右,走向公交车站。
走了几步,甘绻回头。安年站在车旁,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看着他的方向。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甘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他举起手,挥了挥,一个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动作。
安年也举起手,同样的动作,同样轻微。
然后他们各自转身,消失在秋日黄昏渐浓的暮色中。
公交车上,甘绻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凝重的宁静。
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
“明天同一时间?”
甘绻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终他回复:
“好。”
只有一个字,但足够。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渐暗的天色中像破碎的星光。甘绻想起安年说的玻璃柜,想起自己那些被保存七年的画。
也许,冰确实会在阳光下融化。
也许,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和一点点勇气,去相信在厚厚的冰层之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