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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冰层裂痕 ...

  •   安年推开家门时,迎面而来的不是往日的钢琴声,而是一种紧绷的寂静。

      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背挺得笔直,手里握着一杯已经冷掉的茶。父亲站在窗前,背对着门,肩膀线条僵硬得像雕塑。

      “回来了。”父亲说,没有转身。

      “是的。”安年回答,将书包放在玄关的指定位置,鞋尖朝外,与地板线平行。

      “今天学校有什么需要汇报的吗?”

      安年在脑中迅速过滤信息:数学随堂测验满分,物理竞赛校内选拔通过,钢琴课进度正常,与三名“合适”的同学进行了“有益”的课间交流。一切符合预期,没有偏差。

      “一切正常。”他选择了最简洁的汇报方式。

      父亲终于转过身。安年注意到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领带结比平时松了半分,左手无名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这些都是压力信号。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姿态,微微低头,表现出适度的恭敬与关注。

      “下个月初,市里有个青少年法治论坛。”父亲的声音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主办方邀请你做主题发言,关于青少年责任与法律意识。”

      这不是邀请,是指令。

      “需要我准备什么主题?”安年问。

      父亲递过来一个文件夹。“初稿已经拟好了,你熟悉一下,加入一些个人化的表达。记住,重点要突出家庭熏陶的重要性。”

      安年接过文件夹。封面上的标题是《在规则中寻找自由:一个法官之子的成长思考》,署名处已经印上了他的名字。他翻看内容,逻辑严密,观点稳妥,引用了三部法律典籍和五位法学名家的观点。完美得就像一份法庭陈词。

      “我会准备好的。”

      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像绷紧的琴弦:“李教授说你这周练习时间少了十七分钟。”

      “上周的竞赛集训占用了周三下午的时间。”安年解释,“我已经调整了本周的计划,会补足时长。”

      “时长不重要,重要的是持续性。”母亲站起身,走向钢琴,“来,现在练一遍下周要表演的曲目。”

      安年顺从地坐到琴凳上。琴键冰凉,触感熟悉。他抬起手,巴赫的《平均律》第一首前奏曲从指尖流淌而出。每一个音符都准确,每一次强弱过渡都符合乐谱标注,他的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摆动——这是母亲要求的“适度情感表达”。

      但在他脑中,另一段旋律正在回响——不是巴赫,不是肖邦,而是今天下午在图书馆偶然听到的。图书馆的音响系统老旧,播放的古典乐电台时常夹杂着杂音,但今天那段不知名的现代钢琴曲却异常清晰。曲调破碎,和弦不和谐,却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像被困在笼中的鸟拼命撞击栏杆。

      他弹错了一个音。

      很轻微,几乎听不出来,但母亲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停下。”

      安年的手停在琴键上。

      “你分心了。”母亲的声音很冷,“什么在干扰你?”

      安年的大脑飞速运转。说真话(那段陌生的音乐)会引发一系列关于专注力和选择接触内容的质问。说假话(身体不适)需要后续的医学证明和表演。最终他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

      “我在思考法治论坛发言稿的结构优化方案。”

      这个答案同时满足了父亲对学业的重视和母亲对专注的要求。果然,父亲的嘴角松动了一毫,母亲的表情略微缓和。

      “去书房吧,把稿子完善一下。”父亲说。

      安年起身,走向书房。转身时,他瞥见母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在无数个沙龙和音乐会上赢得掌声,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甘绻发现那张纸条后的第三天,林锐在洗手间堵住了他。

      不是放学后,而是课间。这个时间点选择很巧妙——课间只有十分钟,老师大多在办公室,学生们行色匆匆,没人会特别注意洗手间里的动静。

      “听说你跟那个安年说话了?”林锐靠在洗手池边,两个跟班一左一右堵住了门。

      甘绻的心脏一紧。他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图书馆那次短暂的、几乎不算对话的交流。

      “没有。”他低声说,眼睛盯着地砖上的裂纹。

      “没有?”林锐走近一步,身上的烟味混合着廉价古龙水的气味,“有人看见你们在图书馆坐了一下午。”

      “只是刚好在同一个区域。”甘绻试图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微微发颤。他讨厌这种颤抖,这六年来从未克服的身体本能反应。

      林锐笑了起来,那笑声粗糙得像砂纸摩擦。“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其实心里比谁都精。怎么,想傍上安年那种大人物?以为他能保护你?”

      甘绻没有回答。他数着地砖上的裂纹,一条,两条,三条...这是他的应对机制,将注意力转移到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让时间加速流逝。

      但这次不太一样。当林锐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时,甘绻的视线突然清晰起来。他看到了林锐指甲缝里的污垢,看到了他校服领口脱线的边缘,看到了他左眉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

      他还看到了洗手间镜子里自己的脸——苍白,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因为紧张而干燥起皮。但那双眼睛,那双他几乎不敢直视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放开。”甘绻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林锐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反抗。那一瞬间的迟疑给了甘绻机会,他猛地挣开,向门口冲去。一个跟班试图拦住他,但甘绻侧身躲过,肩膀撞在门框上,一阵钝痛。

      他跑出洗手间,跑过走廊,跑下楼梯,直到躲进教学楼后那个废弃的花房。这里曾经是生物课的实践基地,如今只剩几盆枯萎的植物和破碎的花盆。

      甘绻靠着冰冷的玻璃墙滑坐下来,呼吸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奇怪的是,这次不完全是恐惧。还有一种陌生的、灼热的东西在血管里流动。

      他想起纸条上的字。“反复看了七次”。有人注意到了,在那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有人看见了他。

      不是看见他的软弱,他的恐惧,他的不堪。

      是看见了他重复阅读的动作,看见了他指尖停留的位置,看见了他与那本书之间无声的对话。

      甘绻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百年孤独》,翻到第132页。纸张因为反复翻阅而变得柔软,边缘微微卷起。他抚摸着那段描写冰的文字,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回到这里。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发现冰时,惊呼:“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但甘绻读到的不是发明,是发现——发现一种透明、寒冷、能将时间凝固的物质。就像他自己的生活,透明得无处躲藏,寒冷得令人麻木,凝固在六年前的那个黄昏,从未真正向前流动。

      直到那张纸条出现。

      直到有人数了他重复阅读的次数。

      冰层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法治论坛的筹备工作占据了安年大部分课余时间。父亲的助理送来更多参考资料,母亲聘请的演讲教练指导他的肢体语言和语调变化。他被要求练习在特定段落微笑,在强调观点时微微前倾身体,在提到“家庭”时让眼神变得温暖。

      安年在镜子前练习这些表情。微笑的弧度,眉毛抬起的幅度,眼神聚焦的位置——一切都可测量,可控制。他做得很好,教练说他天生适合公众演讲。

      但只有安年自己知道,当他在深夜独自面对镜中的自己时,那些表情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就像撕下面具后,下面没有脸。

      论坛前一天,父亲很晚才回家。安年听到父母在书房里的低声交谈,声音压抑而急促。他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调查”、“证据”、“上诉”。

      父亲的职业生涯出现了裂缝。安年冷静地分析着这个信息可能带来的影响:社交圈的变化,经济状况的调整,他未来大学选择可能受到的波及。他应该感到担忧,或者至少是焦虑,但他只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像旁观者在分析棋盘上的局势。

      第二天清晨,母亲的眼睛红肿,但妆容依然完美。父亲穿着他最昂贵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在去论坛的路上,父亲罕见地主动开口:

      “今天会有媒体在场。记住,你是这个家庭的代表。”

      “我明白。”安年说。

      “无论发生什么,保持微笑。”

      这句话里的暗示让安年警觉。无论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

      论坛在市会议中心举行。安年在后台最后一次检查讲稿时,听到工作人员低声交谈:“听说安法官的事今天会爆出来?”“嘘,孩子在这儿呢。”

      安年的手指微微收紧,但表情没有变化。他继续默读讲稿,像执行程序一样逐行检查。这时,他注意到观众席后排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甘绻。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几乎被阴影淹没,但安年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显眼之处,恰恰相反——甘绻有一种将自己消融在环境中的能力,像水汇入水,像影子叠入阴影。

      但安年看到了。他看到了甘绻微微佝偻的肩,看到了他放在膝盖上紧握的双手,看到了他抬头看向舞台时那种专注而戒备的眼神。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安年没有时间深究。主持人在念他的名字了。他走上舞台,灯光刺眼,台下是模糊的脸孔。他开始了演讲,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清晰,平稳,富有感染力。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直到进行到三分之一处。

      会场后方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几个人站起来,举着标语牌。保安迅速上前,但已经有人喊出了口号:“枉法裁判!司法不公!”

      安年看到了父亲的脸——那张永远冷静自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母亲紧紧抓住手提包,指节发白。

      会场陷入混乱。主持人试图维持秩序,但媒体的镜头已经转向了抗议者。安年站在舞台上,手中握着麦克风,讲稿上的字在眼前模糊。

      按照训练,他应该继续演讲,或者至少从容退场。但他站在原地,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看向最后一排那个角落。

      甘绻没有动。他依然坐在那里,在一片骚动中像一座孤岛。然后,他做了一个细微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对抗议者,不是对混乱的会场。

      是对安年。

      那个动作很小,几乎看不见,但安年捕捉到了。他在说:不要动,不要慌,就这样站着。

      安年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回前方。他没有继续演讲,也没有离开。他只是站着,等待。十几秒后,保安控制了局面,抗议者被带离,会场逐渐恢复安静。

      主持人尴尬地上台,准备继续流程。但安年举起了手——一个没有排练过的动作。

      “抱歉,”他说,声音依然平稳,“请允许我偏离一下讲稿。”

      他看向台下,目光扫过表情各异的观众,最后停留在父亲苍白的脸上。

      “刚才发生的事让我想起,”安年说,缓慢地,每个字都清晰,“法律不仅是纸上的条文,更是人心中的尺度。而人心,有时会迷失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会场死一般寂静。

      “我的演讲主题是《在规则中寻找自由》。但也许,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先学习如何在混乱中保持站立。”

      他鞠了一躬,没有再说一个字,走下了舞台。

      掌声迟疑地响起,然后逐渐热烈。安年没有看父亲的表情,没有理会母亲伸出的手。他径直走向后台,走向那扇通往安全出口的门。

      在走廊里,他遇到了甘绻。

      甘绻靠墙站着,似乎正准备离开。两人对视,有那么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在这里?”安年终于问。

      甘绻低下头,又抬起。“我看到宣传海报,有你的名字。”

      “所以你来听了。”

      “嗯。”

      安年等待着更详细的解释,但甘绻没有再说。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在墙角顽强生长的植物,不起眼,但确实活着。

      “刚才,”安年说,“你在摇头。”

      甘绻的肩膀微微绷紧。“你看错了。”

      “我没有。”安年向前走了一步,“你让我不要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下午的光,灰尘在光束中舞蹈。

      “如果你动了,他们会说你心虚。”甘绻终于低声说,“站着不动,看起来像...像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像一切都在掌控中。”

      安年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人。甘绻比他记忆中更瘦,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眼下有深深的阴影。但他的眼睛——那双总是低垂躲避的眼睛——此刻正看着安年,清澈得惊人。

      “你很擅长这个。”安年说,“分析局势,预测反应。”

      甘绻苦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而苦涩。“当你每天都要猜测什么时候会被打,哪里可以躲,什么表情不会激怒他们时,你就会变得擅长。”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安年心中激起涟漪。他忽然意识到,他们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同类——一个被训练成永远正确,一个被逼迫成永远警觉。都在扮演角色,都在计算生存。

      “我要走了。”甘绻说,移开视线,“他们不喜欢我离开太久。”

      安年知道“他们”是谁。这所学校不大,有些事即使不关心也会传到耳朵里。他看着甘绻转身,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走廊拐角。

      “甘绻。”

      甘绻停下,没有回头。

      “明天下午,图书馆。”安年说,“老位置。”

      没有等回应,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不知道甘绻会不会来,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个邀请。这不在计划内,不符合逻辑,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当他走出建筑,秋日的阳光洒在脸上时,安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做出的某个决定,不是基于计算,不是出于服从。

      而是因为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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