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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尘埃 ...

  •   雪地上的脚印断断续续,最终没了足迹。人非木石,这条不见尽头的遥遥路途,谢觉仍无法坚持走下去。
      他倒在雪地里闭上眼,从极寒慢慢回暖,他甚至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被柔软温和所包裹。紧接着,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冷,也疼。谢觉迷迷糊糊地半睁眼睛,发现眼前的山峦隐隐匆匆,一幕幕在眼前移动。他费力的睁大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木板上,身上裹了一条烂掉的草席,因为豁了一大条口子,自己正好可以看见当下的处境。
      小木板下边歪歪扭扭的挂了两个尺寸不一的车轱辘,又是山路,木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谢觉口鼻中缓缓溢出了鲜血。他费力地扯了两声,喉咙仿佛有个窟窿,发出的声音嘶哑轻微。拖车的小童听了又听,发觉身后草席裹着的死人有了动静,一时间将车猛地一推,飞快躲在树后,半响,悄咪咪地探出个脑袋谨慎地瞧着。
      小童力气很大,这一推的使车直接侧翻在地,谢觉骨碌滚了两圈,彻底不动了。
      “诶诶,”小童见没了动静,树下捡了根木枝大着胆子上前,想试探着在谢觉身上戳戳。他环顾一圈,发觉这尸体也是很惨,身上无一块好的皮肉:“得罪了。”小童伸手推了下谢觉的脑袋。谢觉疼的发昏,半眯着眼睛,哼了两声。
      “你还活着啊!”那小童大惊失色。“宫里的公公说你死透了,给了我吊铜钱让我把你烧了。”他挠挠头,真诚道:“我看你和我差不多大,烧了骨灰一撒,那记挂你的人都找不到你了,我想着找个树林把你埋了。你看——”小童搓了搓升满冻疮的小手,指着四周光秃秃的树干:“你别看现在什么都没有,等到春天,他们又会发芽来。”
      “你既然没死绝,说明你命不该绝!等到春天...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谢觉嘴唇动了动。他的眼泪仿佛流干,如今眼眶干涩得发疼,心却在哭泣。
      他想,我当是想活下去的。
      “怎么不可以?我们都可以活下去的!”小童大刀阔斧。少年第一次当英雄,兴高采烈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叫长命,以后你跟着我,我们一定活得像个人样。”
      谢觉仰着头望着豪言壮志的小小少年。冰天雪地里,他感觉到了冰雪消融,枯木逢春。这也是个与生活抗争努力存活的少年。他搬运尸体省下来的钱财或许都不足以让他解决温饱,可心中热烈正义的火苗驱使他拯救眼前一心求死的少年。这或许形容的太过伟大,他深知自己其实都在与命运的抗争中筋疲力竭,但是呢?如何呢?
      顺意时,这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救世情节可能不知天高地厚;逆境时,伸出的双手都是弥足珍贵求之不得。
      或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了。谢觉费力地从甲板翻身,“我还可以坚持。”巨大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了惊人的毅力:“长命兄的救命之恩,谢觉感激不尽。”
      天寒地冻,冰天雪地里,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一只粗糙黝黑的手。两只手紧紧相握,谢觉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长命是一个杂工,哪有活儿就出现在哪。不怕苦也不喊累,脏的累的喜庆的不吉利的全部都干。谢觉跟着长命,勉强得以生存。
      长命的家是草灰混着泥巴造的草房,墙壁四分五裂的,屋顶也是捆扎的茅草混着残缺的砖瓦,简简单单一拼凑,就成了家。他有个妹妹叫百岁,身体不好,常年卧席不得起身,一只脚买进鬼门关,只差鬼差来收了。
      长命不信,赚来的钱几乎全部砸进了百岁的病里,可百岁仍然日益消减。长命拜神求佛,去寺庙听来了经文,也不管是否正确,日夜背诵祷告,祈求上苍饶百岁一命。
      这天夜里,谢觉烧了一锅水,他打算清洗一下身体。上次的伤口混着粗糙的布料长在了一起,稍微一动就是撕裂般的疼痛。
      谢觉小心翼翼地撕掉裹在身上脏污的里衣,有些地方合着痂结成一快,他倒吸一口气,咬紧牙关闭着双眼,心一横将布料撕扯下来。生好的痂被强行剥掉,露出了内里粉红带着血丝的嫩肉。
      可能是长命待他太正常了,在小屋生活的一个月里,谢觉忘记了自己身体上的残缺,他下意识的信任长命,就像冷冻的寒石被人敲开裂缝照进阳光。他被暖阳照着,飘飘然然,会忘记处境的危险。
      命运待人何其残忍,如若谢觉多一份谨慎,如若长命少一分图谋,一切可能会不同。
      世间最最遗憾的,就是可能发生的悲剧真真其切切降临了。世间法理万千,苦命的人无法打破的桎梏,就是造化弄人。
      “啊!”一个瓶子砰的一声砸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在了一边。长命惊恐的看着谢觉大腿中间:“你是阉人!”
      “我......”谢觉赶紧背过身去,他万分惊恐。这副残缺的身体会被人不喜嘲笑,会令人害怕厌恶,是他的错......
      “我先出去。”长命勉强维持住了镇静,掉头离开时却透着慌张急促,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走远了,长命的声音隐隐传来:“我怎么带了个妖怪回家啊啊......”
      谢觉愣了半响,一动不动。他张了张嘴,后知后觉想要解释什么。朝着空气发了一个音节,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很蠢,谢觉闭上了嘴。桶中水的热气逐渐消散,氤氲的水汽润湿了谢觉的眼眶。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心痛了。不会在流泪了。可长命将他视作洪水猛兽,那份鄙夷恶狠狠的刺痛了谢觉。他很茫然,重新燃起对生活渴望的微弱火苗扑腾一下,熄灭了。
      那天之后,长命没有明说,但总是暗搓搓的暗示谢觉不太干净。经过他身边总是皱着眉头捂着鼻子,也再不让他靠近百岁。
      这天饭桌上,谢觉端着碗喝粥。白水上漂浮着几粒米,孤零零的浮在表面,嘲笑着谢觉的异想天开白日做梦。长命筷子敲着碗,有些不耐:“你身上还没好利索吗,怎么不见你出去干活?”
      谢觉默默看了一眼长命,执箸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他默不作声。
      其实长命知道他的烧伤多么严重,移动时擦过伤口的干痒就极为难挨;他也知道谢觉一直收拾房内,除了不让他接触的百岁,剩余的谢觉料理的极为细致。
      可长命就是膈应,连带着谢觉身上的伤口,都让他觉得是装腔作势借机偷懒。
      长命撂下筷子,满脸不悦地夺门而出。
      “小哥哥。”谢觉抬头,百岁撑着木棍,极其艰难的走出房门,定定地看着他。
      这女孩瘦的惊人,满脸是不正常的青白。一声叫唤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偏着头低咳,瘦弱的身板随即细细颤抖。
      “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莫着凉了。”谢觉赶忙上前,想要伸手扶住百岁,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手掌停在了半空。
      百岁微微笑了,冬风狠厉,女孩的发丝在风中狂舞,凹陷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她笑得很轻很苦,好像阳光下的一粒尘埃,看得见,却又不值一提。“小哥哥,你莫怪长命,他太过迷信痴狂于命数,全归咎于我。”一句话耗费了百岁大半的力气,她大口的喘气,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去。
      “你早些离去吧,长命有些...癫狂,”用这样的词形容拉扯自己的兄长,让百岁情难自禁地红了眼眶。
      “长命会害了自己……若真有这一天,我会结束这一切……”百岁眼神中浮现了悲切与狠意,有些神叨叨的念叨着,谢觉听不真切。
      百岁拒绝了谢觉的搀扶,撑着木棍,一步三停歇的回了屋。谢觉倚着门框,看雪中踏出的脚印渐渐模糊,寂静的天地中,谢觉笼罩其间,感觉自己是蜉蝣,是尘埃。当所有的痕迹消去,孑然一身的自己,怕是真正的被遗忘于世间。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江山亘古,人已落尘。
      谢觉心口滚烫,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贯穿心脏。经历了世间冷暖,其实他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奈何岁月磋磨,他想,怕是我此生薄命,若真的死在这里,会不会是我本来的归宿。
      正胡思乱想着,院门口突然一声响动。谢觉缓缓拖着身子前去查看,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靠着院门口的石桩,一张口便吐出了一汪血,煞是骇人。
      “先生你怎么了?”谢觉弓着身子,尽力避免布料在身上摩擦。他伸出手想要扶起失去力气倒在地上的男子。却见那男子猛地伸手一推,谢觉伤太重,哪经得起这么用力的推搡,当即倒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捂着脑袋眼冒金星,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那个男子推完谢觉,卸了力气,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这是个怪人,谢觉有些害怕。他见这个男子强壮,只是仿佛受了很重的伤。这倒是次要的,让谢觉心惊的是男子的状态,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奔赴黄泉了无牵挂,没有一点求生的本能,满脸灰白死寂,像极了当初等死的谢觉。
      “你既然没死绝,说明你命不该绝!等到春天...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觉回忆着当初长命鼓励他的话,大着胆子膝行到男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见男子没有推开,轻言:“冬天太冷了,死在冬天多么痛苦啊。大雪掩埋了你所有的痕迹,你来人间一趟,走时悄无声息,想想就很遗憾......”
      “我没有活下去的原因,却有非死不可的理由。”那男子半阖着双眼,上下嘴唇动了动,眼泪顺着眼尾洇湿了眼眶。他像匹被拔了牙修了甲的孤狼,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提防戒备,如果细看他的眼睛,却见向死的荒凉。
      “有人曾经救了我,我定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谢觉有他的坚持。他承了长命一份情,如今遇到这个等死的怪人,让他向死而生,便是自己要还的果。
      “你家在哪里?可有家人?”
      “我家在凉州,孑然一身......没有家人。”
      “可有牵挂的人?”谢觉绞尽脑汁,无牵无挂的人最是可悲,人世间踽踽独行苦苦徘徊,却不见来路,不见归途。
      谢觉,你也是个可悲的人。谢觉自嘲一笑。
      “牵挂的人啊......”不知想到了什么,男子眼眶又红了,他仰着脸,眼角的泪止不住的流,落在发间濡湿了鬓角。
      四周静悄悄的,男子看向了谢觉:“我没有牵挂的人,但我很在意他的命,”他眼眶红着,神情却是恶狠狠的。眉头蹙着,显得面目有些狰狞:“我要取他的命!”
      他向谢觉讨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后,向谢觉道别:“我走了,本是过路人,如果能再见,定要好好问下你的名字。”他拍了拍谢觉肩膀,宽厚的手掌仿佛有千钧的力量,谢觉感觉到此人的不一般。“我活下去,因为我心里住了成千上万的人的灵魂,他们夜夜啼哭,是我失职害死了他们。我要挽回他们所遭遇的悲剧,让他们得以安息。”
      “然后呢?那你呢?”谢觉忍不住问道。
      “我该下至千里入黄泉,磕头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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