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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夜 ...

  •   姬伯未言,应了一声后退下。转身时悄悄抹了抹微红的眼眶。
      谢觉坐在床前。他看着孟祁的睡颜,想起了泰元八年的冬天。
      那时赵相儿子前去中原任职。中原冬日本降水不多,谁知那年雨师发大水,下了许久的雨。他负责修建的大坝被水冲塌,大水淹了房屋庄稼,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那一年颗粒无收。没有粮食,就没办法缴税,也没有余粮,官怒民怨。而赵贵妃年轻不在,宫中新人来来往往,显然以不复当初的荣光。前朝不定,后宫不宁。赵贵妃心烦气躁,转身拿下人撒气。
      谢觉不善言辞,更不会说漂亮话,使得他被合起伙来欺压。
      那天是冬至,宫中发了烤番薯。本来是和谢觉没有关系的,太监侍卫会早早将他的份例领去,分发的姑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一天幸运,谢觉得掌事姑姑垂怜,拿到了两个瘪瘪的小番薯。他记得那时的他很是开心,用油纸裹着塞进了自己的被窝,煞有介事的拿自己单薄干冷的被子包裹住。被子用了很多年,上面有一道长长的缝痕,扭曲弯折的,丑的要死。那是当时同寝的太监用刀子划开自己的被子,取走大半里面的棉花,他用一周的洒扫向宫女讨要了一些针线,就着月光歪歪扭扭的给自己缝上。这是他冬天的棉被,冷得很了,他就去外边抓些枯枝败叶,有什么塞什么。被子鼓囊囊的,起码看着是暖和的。
      包裹完番薯,谢觉满怀期待,想着晚上可以慢慢品尝。还没从床上起身,一个太监闯进屋里,抓着他的领子就把他往外拖。谢觉来不及站起来,就从床沿下重重磕了下去,一路被拖着,棉裤太短了,由于拉扯向上蜷了一大截,地上的石砾在裸露着的皮肤上摩擦。
      谢觉感觉有些疼。
      拖进大殿,烛光刺着谢觉眼睛生疼,他不受控制的流着眼泪。
      贵妃对着烛光,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自己指尖的丹蔻,浅笑盈盈:“今日冬至,本宫赏你们看节目,大家都热闹一下。”
      谢觉单薄的身子抖了抖,他知道自己当下应当附和,应当笑着谢主隆恩。可那烛光太过刺眼,他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
      “怎么,对本宫的决定不满意吗?”贵妃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再一脸苦相,本宫就帮你把那对招子挖了!”
      谢觉眼泪也不敢流了。头高高仰起,露出了满脸的水渍。嘴角极力的牵起,用力又牵强地表示着他的高兴。
      宫人端着托盘,呈上了谢觉表演使的器具。谢觉拿了一个托盘上的铁丝,眼睛被脸上上堆着的肌肉挤成了一条缝,笑得很是灿烂:“奴才这展示的杂技叫做硬气功,贵人请看。”
      只见谢觉将铁丝一圈圈紧扎的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刹那间,他的面色青紫,眼球突出,他头努力向上昂着,想在脖子上多缠几圈。
      待缠稳后,谢觉梗着脖子走了两圈,向众人展示一番。他屏息静气,猛地大喝一声,铁丝瞬间绷断,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谢觉抑制住大口呼吸的冲动。他低垂着头静候发落,阴影掩盖了他颈间可怖的青紫。
      “每次都是这个,你个畜牲,就天天叫本宫看这些无聊的东西。”
      侍从谄媚献言:“娘娘,我倒有个主意。”
      “哦?”贵妃显然来了兴致:“你说说,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民间有卖艺人,专门训练了猴子。那猴子被调教的可谓是乖巧伶俐,专擅钻火圈。红光黄焰间来回窜动,那可好看。”侍从端起烛台,继续说:“要是在这贱奴身上插满蜡烛,让他在火圈里跳动,可不像极了过年烟火似的耀眼夺目?”
      谢觉一动不动,他的头颅磕在烧着地龙的大殿地砖上。
      他害怕也难过。他多想有一个人可以替他说两句情。他不明白,自己从不与人交恶,为何这些青面獠牙的人藏着如此的恶意,好似他的悲惨是大快人心。
      贵妃宫中的下人办事效率很快,沾了火油的圈子绑着麻绳,很快便搬了上来。一个宫人手死死地摁着谢觉青紫的脖颈,让他的脸紧紧贴着地面。
      可不可以轻一点,谢觉希冀的想。
      宫人麻利的扒掉了谢觉的上衣,满是鞭伤棍伤的脊背裸露出来。肩膀还很青涩,是半大少年的模样。脊椎明显的凸出,尖锐明显的骨骼仿佛要刺穿皮肉。伤痕便贯穿整个脊背,下手的人仿佛要打折他的脊梁。
      两个太监扯直他的胳膊,将蜡烛点燃,微微斜置。蜡烛燃烧会儿后,红蜡渐渐融化,滴在苍白的皮肉上,像落下了朵朵红梅。
      滚烫的蜡液一滴一滴的落下,谢觉感到被触碰到的皮肉燃起阵阵刺痛。那太监为了让蜡烛粘的更稳些,再次挖开了谢觉身上结痂的伤口,鲜血混着还未干涸的蜡液,在谢觉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红斑。
      谢觉微微抽动了一下,剧烈的疼痛加上被压着头颅,他有些喘不上气。压着他的宫人察觉到手底下的脖子动了一下,猛地掐着脖子上抬,又狠狠砸了下去。来来回回了好几下,感受到手下的人不再挣扎,方才罢手。
      这下贵妃倒有些不满:“刚刚的响声和放爆竹似的,怪热闹的,怎么停下来了?”
      宫人赶忙殷勤地动手讨好贵妃。谢觉的脑袋一下又一下的撞向地面,来回之际,他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面颊流下,流到了嘴里满是甜腥。
      等到太监将他双臂肩颈上固定了红烛,谢觉眼睛软绵绵的。他感觉头沉的厉害,但身上的骨头好像被抽走了似的,软的像一滩泥,一点也使不了力气。
      太监驾着他站起来。谢觉努力稳住身形。等太监松手后,他却仍是不受控制的晃荡了一下。一根没有粘稳的红烛哐当一下掉落在地,烛火还未熄灭。谢觉来不及慌张,身旁的太监眼疾手快的捡起,将红烛火焰对准谢觉的锁骨,狠厉的摁了上去,不多时一股皮肉粘连烧焦的味道便溢了出来。
      谢觉闷哼了一声,咽下了胸腔内不断上涌的血气。他以精疲力竭,但撑着一口气稳住了身体,不至于让蜡烛再掉下去。
      随着贵妃轻拍掌心,宫人点燃裹满麻绳的圈子。火舌顺着绳圈,像蛇一般盘旋。身上的灼烧感不断的刺激着谢觉,面前的火圈仿佛要将谢觉吞噬。他想咽口口水,却发现早就口干舌燥,挤不出一滴唾沫来。太监狠推了一把,谢觉不受控地向火圈扑去。
      身体很重,谢觉重重一跳,惊险地避开了火焰的舔舐。可在跳跃的过程中,两根红烛滚落在地。
      一步步被太监驱赶,越来越多的火圈在面前移动。谢觉笨拙地躲避着。火苗插过头发,将发尾烤的焦黑卷曲。谢觉眼前黑影重重,越来越快的火圈让他避无可避,直至最后,上身像被火苗舔舐个遍,一个个伤口流着脓水,满身红通通的看着吓人。
      新拍过来伺候的小宫女看着这般惨状,头颅用力的塞在胸前,她实在不忍再看。
      她不知这满宫的人到底在其中得了何种趣味,那些拍手叫好的声音,那些咧嘴大笑的神情,像极了巨大的窟窿。小宫女莫名的害怕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她感觉进来时还是人,出去时就变成了野兽。
      贵妃满意了,得趣了。殿上荒唐的戏法总算告一段落。贵妃也疲倦了,随手扔了一把金瓜子在地上,也不去看匐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谢觉。
      谢觉耷拉着,像坏掉的咸菜。拖他来的太监很有公德,将烂泥一般的他拖出了大殿,丢在了雪地上。
      雪下的很厚,,谢觉如同枯叶落在了地上,轻轻的,不带一点分量。
      周身是刺骨的冷。严寒仿佛砒霜狠狠搅动着他的内脏,谢觉不受控的抽搐着,在一段摧枯拉朽的咳嗽声后,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这场以肉身与鲜血铸就的娱乐,从白日尽兴至傍晚。谢觉不知自己在雪地中躺了多久,洒扫的小宫女多次想要上前,却又徘徊不定。
      可能挡到这姑娘了吧,谢觉有些抱歉。
      他半边身子已经没了知觉,蓄力了很久,他将破破烂烂的自己努力拼凑,勉强得以维持人形。谢觉头抵着地,本干涸的伤口重新渗血,滴在了他的眼睛。
      视野一片红色。谢觉徒劳的挣扎,胳膊已然扭曲。天色昏暗,世间只剩雪花肆虐飞舞,掉落在谢觉身上,逐渐堆积成小雪包,像极了坟包。周围静得可怕,谢觉感觉自己可以听到冰雪落在自己身上又融化成水的声音。
      挣扎着,挣扎着,他渐渐爬了起来;强撑着,强撑着,他渐渐站了起来。他已直不起身,依靠着对生的渴望缓缓前行。鲜血糊住了他的双眼,身上的创面结了冰晶。谢觉身上裹着太监随意扔来的粗布,这是防止血肉模糊的躯体碍了贵人的眼。
      遥遥钟磬余音缭绕,高僧立于庙宇中央,袈裟曳地,佛珠滚动,金轮摇转,隔开尘嚣。
      雾气弥漫,落叶低旋,隔开了王权富贵与静安风骨。高僧所诵经文,似繁华与寂灭之间徒劳的残喘。
      咚——!咚——!咚——!
      贵妃双手合十,虔心向善。
      嚓——!嚓——!嚓——!
      谢觉跪倒在地,匍匐挣扎。
      三声钟罄,万籁俱静。
      天地风霜,独余一人。
      皑皑白雪,不见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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