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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墨文书 ...

  •   卫燎带何晏入城时,日头已经偏西。

      南胤皇城的青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血迹,深褐色的污渍在石板缝隙间蜿蜒,像某种不祥的图腾。街道两旁门窗紧闭,偶有胆大的百姓从门缝里偷看,眼神里满是恐惧。

      何晏跟在卫燎马后三步远的位置。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妨碍将军行动,又足以表明自己是“跟着”他的人。

      卫燎的副将姓严,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看何晏的眼神总带着审视。何晏从士兵们的低语中得知,这位严副将跟着卫燎从北境打到南疆,是真正的心腹。

      “将军。”严锋策马与卫燎并行,声音压得很低,“东城降兵共三千七百余人,如何处置?”

      卫燎没回头:“老规矩。”

      “全部?”严锋顿了顿,“里面有不少匠户和文吏……”

      “我说了,老规矩。”

      何晏心头一跳。老规矩是什么?坑杀?他想起历史上那些灭国战的惨状,胃里一阵翻涌。但他没说话,只是默默跟着。现在开口,不仅没用,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队伍行至东城军营。降兵被黑甲士兵看押在空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不少人瑟瑟发抖,有人低声啜泣。

      卫燎下马,走到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他解下佩剑,剑鞘抵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全场瞬间死寂。

      “李茂已死。”卫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按我军令,顽抗者诛。”

      跪着的降兵中传来压抑的呜咽。

      “但——”卫燎话锋一转,“念尔等多为胁从,现予两条路。一,愿入我军中效力者,编入辅兵营,按功计饷。二,不愿者,发三日口粮,自寻生路。”

      话音落地,降兵们愣住了。连严锋都诧异地看了卫燎一眼——这可不是什么“老规矩”。

      何晏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卫将军,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嗜杀。

      “愿随将军!愿随将军!”降兵中有人反应过来,连连磕头。很快,呼声连成一片。

      卫燎抬手止住喧哗:“严锋,登记造册。”

      “是!”

      卫燎转身下台,经过何晏身边时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跟上。”

      何晏连忙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军营,来到一座临时征用的府邸前。门楣上挂着“李府”的匾额,字迹鎏金,只是边角有些剥落。这是原东城守将李茂的宅子。

      “你暂时住西厢。”卫燎推开大门,“明日卯时,我要看到你说的那份章程。”

      何晏正要应声,卫燎已经转身走向正厅。玄甲在夕阳下折射出暗红的光,像浸了血。

      西厢房比军帐好得多。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个书柜,里面塞满了账册和公文。何晏简单收拾了一下,铺好被褥,然后坐在桌前,摊开纸。

      油灯下,他重新审视自己刚刚写的《军中物资统计与配给优化初步设想》,他思忖良久,把现代仓库管理的核心理念转化成了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案。现在需要做的,是进一步完善细节,让这份东西在卫燎眼中,既有价值,又不会显得太过“离经叛道”。

      他提笔,在原有框架上补充:

      “五、核验机制:设‘三核法’。入库时管库吏初核,主簿复核;出库时领物人初核,监放官复核;旬末,辎重营主事带人抽核。三核皆符,账目方准。”

      “六、奖惩条例:账实相符三月者,记功一次;半载无误,擢一级。若查实亏空,主事官降三级,管库吏杖五十、徒三年;贪墨军资十两者,斩;百两者,族中连坐……”

      写到这里,何晏笔尖顿了顿。

      这惩罚重得吓人,几乎不留余地。但他知道,在军需物资这件事上,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一支箭矢、一袋米粮,在关键时刻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他继续往下写,将现代管理中的“标准化流程”“定期盘点”“责任到人”等概念,用古代官场的语言重新包装。写到后来,手腕酸得发颤,纸上的小楷却依旧工整——这是原身多年苦练的功底。

      子时过半,终于写完。

      何晏将厚厚的十几页纸整理好,吹熄油灯。躺在床上时,脑海里反复推演着明天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卫燎会问什么?那些老军需官会怎么刁难?这套法子真的能在古代行得通吗?

      直到天蒙蒙亮,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

      卯时初,敲门声准时响起。

      何晏几乎是弹起来的——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匆匆洗漱,换上那身青色布衣,将章程揣进怀里,拉开房门。

      严锋站在门外,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将军让你去正厅。”

      晨雾中的庭院泛着湿气,青石板上凝结着露水。何晏跟着严锋穿过回廊,来到正厅。

      卫燎正在用早膳。简单的米粥、咸菜、两个馒头。他穿着墨色常服,长发用银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晨光从窗棂斜射进来,在他侧脸投下明暗分明的轮廓。

      “坐。”卫燎没抬头。

      何晏在下首坐下,仆役端来同样的早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饿得厉害,端起碗就吃。

      粥喝到一半,卫燎放下筷子:“章程呢?”

      何晏连忙放下碗,从怀里取出那叠纸,双手奉上。

      卫燎接过,一边用布巾擦手一边看。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地翻,偶尔会停下来,指尖在某个段落轻轻敲击。何晏注意到,他翻页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处的薄茧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厅里很安静,只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声。

      何晏低头继续喝粥,心里却提着。这方案他自认写得够细致,但卫燎能不能看懂,能不能接受,都是未知数。

      终于,卫燎放下最后一页。他没说话,只是将纸页在桌上摊开,手指点在“三核法”那部分。

      “这个,”他抬眼看向何晏,“你仔细说说。”

      何晏道:“下官以为,军中物资流转,最忌一人独掌。譬如入库,管库吏点收是第一关,主簿复核是第二关;出库时,领物人要当面点清,监放官再核一次。旬末,再由辎重营主事带人抽查。如此三层核查,可最大程度减少错漏、贪墨。”

      卫燎的手指在“旬末抽核”四个字上敲了敲:“若是主事官自己有问题呢?”

      “所以需要将军派亲信,不定期突查。”何晏道,“而且这三核法的账目,必须公开张贴——谁入库了多少,谁领走了什么,一目了然。想上下勾结,难度就大了。”

      卫燎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半晌,忽然问:“你这些想法,从哪来的?”

      来了。何晏心里早有准备。

      “翰林院旧档中,有前朝天工院遗书。”他声音平稳,“天工院不仅管器械营造,也管官仓仓储。下官整理旧档时,看过一些仓储管理的记载。虽年代久远,但其中‘分门别类’‘账实相符’‘层层核验’等要义,至今仍有可取之处。下官只是……略加整理,结合军中实情,做了些改进。”

      这话半真半假。原身确实看过不少杂书,但绝没有系统到这种程度。好在卫燎不可能去翰林院翻旧档核实。

      卫燎没再追问,只是将目光移到奖惩条例那部分。看到“贪墨军资十两者,斩”时,他唇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你倒是够狠。”他评价道。

      何晏谨慎地回答:“乱世用重典。军资关乎将士性命,不容有失。”

      “说得好。”卫燎将章程合上,递给严锋,“从今天起,辎重营按这个法子来。你亲自盯着,十日后我要看成效。”

      严锋接过那叠纸,表情复杂地看了何晏一眼:“是。”

      “你,”卫燎看向何晏,“暂时在辎重营帮衬,严锋会给你安排。”

      “谢将军。”何晏躬身。

      卫燎站起身,走到何晏面前。

      他比何晏高了近一个头,靠近时投下的阴影带着压迫感。

      “你昨日说,只要一口饭吃。”卫燎的声音很平静,“现在饭有了,命也保住了。接下来,该让我看看,你值不值得这顿饭,值不值得我破例从刑场上把你拎下来。”

      何晏抬头,正对上卫燎的眼睛,那瞳色深沉如墨,却奇异地在光线下映出一点微光。

      “下官明白。”何晏道。

      卫燎看了他片刻,忽然问:“何氏在南胤,也算是清流门第吧?”

      何晏心头一动。

      原主的家族记忆碎片浮现——确实是读书人家,但早已没落,否则原主也不会只是个七品编修。

      “家道中落,只剩虚名罢了。”他低声道。

      “清流好。”卫燎淡淡道,“清流重规矩,重法度。你这套章程,倒有几分清流的刻板。”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何晏谨慎地没有接话。

      “去吧。”卫燎转身走向门口,“十日后,我要看到辎重营的账目,像你这章程里写的一样清楚。”

      “是。”

      辎重营设在城西旧粮仓。那是一座占地十余亩的砖石建筑,原先是南胤官仓,如今堆满了卫国大军的缴获物资。麻袋垒成山,木箱摞成墙,成捆的箭矢、刀枪、盾牌分列两侧,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皮革和铁锈混合的气味。

      十几个文吏趴在长桌前,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此起彼伏。见严锋进来,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从今天起,辎重营的账目,按新法子来。”严锋将何晏的章程往桌上一放,“这是何晏何大人,将军指定的。你们听他安排。”

      文吏们面面相觑。有人偷眼打量何晏——这个穿着仆役布衣的年轻人,就是新法子的提出者?

      何晏扫了一眼那些账册。封皮上写着“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翻开里面,字迹潦草如鬼画符,条目混乱不堪。同一批箭矢,可能既出现在甲字库的账上,又出现在丙字库的记录里,数量还对不上。

      “我需要几个人帮忙。”何晏道。

      严锋点了三个年轻文吏,都是南胤降官,看何晏的眼神有些畏缩。

      “你们识字、会算数吧?”何晏问。

      三人点头。

      “好。”何晏铺开纸,开始讲解他的表格法。他讲得很慢,一边讲一边在纸上画示范表格。三个文吏起初茫然,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法子确实比原来那套清晰。

      “今日先盘甲字库。”何晏道,“粮秣、被服、兵器、药材、杂项,分五组同时进行。每组两人,一人清点实物,一人记录。每清点完一类,立刻汇总到我这里。”

      工作很快展开。何晏自己负责总表和核对。他让人搬来一块门板大小的木板,贴上白纸,用炭笔画了个巨大的汇总表,实时更新数据。

      严锋抱着胳膊在一旁看。起初他满脸怀疑,但随着一张张分表汇总过来,总表上的数字越来越清晰,他的表情渐渐变了。

      午时,何晏喊停:“吃饭,休息两刻钟。”

      文吏们如蒙大赦,瘫坐在椅子上。何晏自己也累得够呛,但看着总表上已经填满大半的数据,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严锋走过来,盯着总表看了半晌:“这才半天,甲字库就盘清楚了?”

      “方法对了,自然快。”何晏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严副将要不要看看差异?”

      他指着表格最后一栏“账实差额”。那里用红笔标出了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粮秣账记五百石,实点四百三十石,差七十石;箭矢账记三万支,实点两万六千支,差四千支;刀枪账记八百柄,实点六百五十柄,差一百五十柄……

      严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一把抓过账册,翻到对应的页面,又看看何晏的总表,再抬头看向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麻袋木箱。

      “继续盘。”他沉声道,“乙字库、丙字库,全都给我盘清楚!”

      下午的进度更快。有了上午的经验,文吏们操作熟练了许多。申时初,三座库房全部盘完。

      何晏将最终的总表递给严锋。

      严锋看着表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差异数字,脸黑如锅底。三库合计,粮秣差一成二,被服差一成半,兵器差得最多,有两成三对不上。杂项更是混乱,有些东西账上有,库里根本没有;有些库里堆着,账上却无记录。

      “好,很好。”严锋咬牙,“这些物资都去哪了?被老鼠叼走了?!”

      他转身要走,何晏叫住他:“严副将,查账要讲究方法。这样——”

      他快速写了张条子,列出几个关键点:每批物资何时入库、经手人是谁、谁签的收、谁做的账、出库时又是谁经手。

      “按这个顺序查,一查一个准。”何晏道,“而且不能只查现在的管库吏,之前的、之前的之前,都要查。这种亏空,往往是积年累月造成的。”

      严锋接过条子,深深看了何晏一眼:“你懂查账?”

      “不懂。”何晏实话实说,“但道理相通,东西不会凭空消失,只要有人经手,就有痕迹。”

      严锋点点头,大步离去。

      何晏回到桌前,开始整理那堆散乱的账册。那三个帮忙的文吏凑过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低声道:“何大人,您这法子……真神了。我们以前盘库,四五天都盘不完,还总是出错。”

      “就是笨办法,一步一步来罢了。”何晏笑笑。

      “可不是笨办法。”另一人道,“这表格清清楚楚,谁看了都明白。以前那账册,除了记账的自己,谁也看不懂。”

      何晏没接话,只是埋头将账册分类捆好。他心里清楚,这只是第一步。要让整个辎重营都按新法子运转,还有太多事要做。

      酉时,天色渐暗。

      何晏正准备收拾回李府,严锋回来了。他脸色依然不好看,但看向何晏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查到了。”严锋在何晏对面坐下,“是原来管库的几个胥吏搞的鬼。虚报数量,倒卖物资,已经卷款跑了。我派人去追了,但估计追不回来。”

      何晏并不意外。

      乱世之中,这种事太常见了。

      “将军知道了。”严锋继续道,“他让你从明天开始,全面接管辎重营的账目。原来的文吏都归你管,按你的法子来。十日后,他要看到所有库房的清晰账目,还要一套能长期运转的新规矩。”

      何晏一愣。这担子不轻。

      “怎么,不敢接?”严锋挑眉。

      “敢。”何晏深吸一口气,“下官领命。”

      严锋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何晏也收拾好东西,走出粮仓。

      夕阳西下,天边铺满霞光。街道上已经有了些许人气,几个小贩在路边摆摊,卖些炊饼、茶水。卫燎的兵纪律不错,没有劫掠百姓,这让城中秩序恢复得很快。

      何晏慢慢走回李府。路过正厅时,见里面亮着灯,卫燎坐在案前,正看着什么文书。烛光在他脸上跳动,侧脸的轮廓在明暗中格外深刻。

      何晏没敢打扰,悄悄回了西厢。

      他倒在床上,浑身酸痛。这一天比在刑场上还累,但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至少现在,他有用了。

      窗外,月光如水。

      而这座刚刚易主的城池,在夜色中沉沉睡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正厅里,卫燎放下手中的密报,抬眼看向窗外。月光洒在庭院里,一片清辉。

      他想起白天严锋呈上的那份物资总表。那些清晰的数字,那些触目惊心的差异,还有何晏讲解表格时专注的神情。

      “何晏……”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

      一个亡国小官,懂舆图,懂攻心,还懂这些闻所未闻的核计之法。

      有趣。

      烛火摇曳,在卫燎眼中映出跳动的光。

      这个从刑场上捡回来的人,或许真能带来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铺开纸,提笔写下几行字,然后唤来亲兵:“送去北境,按老规矩。”

      亲兵领命而去。

      卫燎吹熄蜡烛,整个厅堂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月光,静静流淌。

      而西厢房里,何晏已经沉沉睡去。梦里没有刑场,没有刀光,只有一张张清晰的表格,和一仓库一仓库等待清点的物资。

      他不知道,自己随手写下的那些“笨办法”,正在悄悄改变一些东西。

      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但就算知道,他大概也会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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