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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刺 ...


  •   货郎是在第二日傍晚来的。

      雪停了,天色将暗未暗,街上行人稀落。南溪正在柜前盘点药材,风铃一响,她抬头,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掀帘进来。

      三十来岁,灰布棉袍,肩上搭着条褡裢,左眉角那道疤像蜈蚣般蜿蜒入鬓角。正是刘老汉说的那人。

      “掌柜的,”他声音粗哑,带着明显的北地口音,“买墨。”

      南溪放下手中账册,面上不动声色:“客官要什么墨?”

      “最硬的。”货郎走到长案前,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刀都刻不动的。”

      “墨是书写的,不是刻刀的。”南溪从架上取下一锭漆烟墨,“这墨胶轻烟细,宜书宜画。”

      货郎接过墨锭,在手里掂了掂,忽然问:“听说掌柜的能修补古籍?我这儿有本旧账册,被虫蛀了,能补么?”

      他从褡裢里取出一本薄册。纸页焦黄残破,边缘确有虫蛀痕迹,但南溪一眼就看出——那是人为做旧的。真正的虫蛀,蛀孔边缘会有细微的纤维毛边,而这册子的孔洞边缘齐整如刀裁。

      “能补。”她接过册子,翻到中间一页时,指尖顿了顿。

      那页记载着某年某月的采买明细:“棉,三千捆,价每捆二贯五百文……交割地:延州。”

      延州。西北前线。

      而单价——每捆二贯五百文,是市价的三倍有余。

      “这账册……”南溪抬眼,“客官从何处得来?”

      “捡的。”货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掌柜的只管修,修好了,价钱好说。”

      “修补这种虫蛀的册子,要用特制的糨糊。”南溪合上册子,“得用十年以上的陈艾煮水,兑鱼鳔胶。我这儿没有陈艾,客官三日后再来取吧。”

      货郎盯着她看了片刻,点点头:“成,三日就三日。”

      他转身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掌柜的,汴京夜里不太平。尤其西角楼这一带……早些关店,门窗锁好。”

      帘子落下,风铃叮咚乱响。

      南溪站在原地,手心渗出冷汗。那绝不是善意的提醒——是警告,也是威胁。

      她快速走到门边,将“打烊”的木牌挂上,闩好门板。回到内室,点亮所有的灯,将那本账册在灯下细细摊开。

      除了延州那笔棉采买,后面几页还有更触目惊心的记录:

      “熙宁五年三月,弓,五百张,交割地:保安军……”

      “熙宁六年七月,甲,三百领……”

      “熙宁七年十月,弩,二百架……”

      都是军械。交割地全是西北前线州县。而采买方,清一色写着“通济号”,售卖方则是个代号——“云中客”。

      云中。云中郡。那是西夏人对河套地区的旧称。

      南溪的手开始颤抖。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未烧尽的纸片,想起那行西夏文的“铁鹞子阵图换茶马”,想起宋宥珩说的“私售军械给西夏”。

      原来账册在这里。

      原来父亲当年拼死要送出去的证据,是这种东西。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经戌时了。

      她将账册小心包好,藏进多宝阁的暗格。正要转身,后窗忽然传来极轻的“咯哒”声。

      像是瓦片被踩裂。

      南溪瞬间吹灭了所有的灯,闪身躲到博古架后的阴影里。手已摸向腰间——那里别着那柄淬了麻药的匕首。

      静。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后窗的窗栓被利器缓缓拨动的声音,一点一点,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南溪屏住呼吸,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二、三……

      “咔”的一声轻响,窗栓被挑开了。

      冷风灌进来,一道黑影跃入室内,落地无声。黑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扫视一圈,径直走向多宝阁。

      他显然知道暗格的位置。

      南溪握着匕首的手心全是汗。她在等——等黑衣人打开暗格的瞬间,那是他注意力最分散的时候。

      黑衣人果然在暗格前蹲下,手指摸索着机关。就在他按下机括,暗格弹开的刹那——

      南溪动了。

      她像猫一样从阴影里扑出,匕首直刺对方后心。黑衣人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反手就是一记掌刀劈来。南溪矮身躲过,匕首划向对方手腕。

      “叮”的一声轻响,匕首被什么金属格开。

      黑衣人低喝一声,招式陡然狠辣起来。他显然受过专业训练,招招都是杀招。南溪全靠灵活闪躲,几次险些被击中要害。

      她故意往门口退,黑衣人紧追不舍。就在退到门边时,她脚下一绊,像是被门槛绊倒,整个人向后仰倒——

      黑衣人抓住机会,一掌劈下。

      就在这一瞬,南溪左手一扬,一把药粉直扑面门!

      那是她自制的“迷魂散”,用的是曼陀罗花粉和胡椒末。黑衣人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动作顿时一滞。

      南溪趁机跃起,匕首刺向他右肩。黑衣人勉强侧身,匕首划破衣袖,带出一串血珠。

      但药效发作了。黑衣人晃了晃,眼神开始涣散。他咬牙,猛地后退,撞开后窗翻了出去。

      南溪追到窗边,只见夜色里黑影踉跄奔逃,很快消失在巷口。雪地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足迹。

      她扶着窗框,大口喘气。后背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没有追。她知道追不得——对方可能有同伙接应。她关上窗,重新插好窗栓,点起一盏灯。

      室内一片狼藉。博古架歪斜,几锭墨摔碎在地上,药材撒了一地。她蹲下身,捡起一块碎墨,忽然顿住——

      碎墨旁,掉着一枚铜牌。

      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已经被她匕首削掉一角,但正面还能辨认出图案:一朵祥云,云中托着一枚铜钱。

      通济号的商徽。

      南溪握紧铜牌,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她走到多宝阁前——暗格还开着,但里面空空如也。

      账册被拿走了。

      不,等等。她蹲下身,在暗格底部摸索,指尖触到一丝凸起。用力一按,暗格底板弹开——下面还有一层更隐秘的夹层。

      夹层里,是她提前誊抄的副本。

      真正的账册,早在货郎离开后,她就转移到了别处。暗格里放的,本就是诱饵。

      她取出副本,在灯下检查。完好无损。

      窗外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亥时。

      南溪将副本重新藏好,开始收拾狼藉的铺面。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要用这种机械的劳动,来平复狂跳的心。

      收拾到门口时,她发现门槛内侧,有一小滩新鲜的血迹——是那黑衣人受伤时滴落的。

      她取来抹布,一点点擦干净。擦到最后,动作忽然停住。

      血迹里,混着一丝极淡的、金黄色的粉末。

      南溪用手指沾起一点,凑到鼻尖——有股极淡的硫磺味,混着某种香料。这是……

      “金疮药。”她低声自语,“而且是军中所用的‘金刀散’。”

      金刀散配方特殊,止血生肌效果极佳,但因造价昂贵,只供边军将领和皇城司精锐使用。寻常江湖人,用不起这个。

      黑衣人,是官家的人。

      这个认知让她脊背发凉。如果来的是国舅的人,她尚且能理解。但皇城司……或者边军的人,为何要来抢一本商号的账册?

      除非,这账册牵扯的,比她想象的更深。

      正思忖间,前门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南溪浑身一紧,握紧匕首靠近门边:“谁?” “是我。”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压低着,“沈砚。”

      她一怔,迟疑片刻,还是拔开门闩。

      沈砚站在门外,披着墨色大氅,肩头落着薄雪,脸色在灯笼光下有些苍白。他看见室内狼藉,瞳孔一缩:“你没事吧?”

      “沈大人怎么……” “我本要去榆林巷拜访林太医,”沈砚快步进来,反手关上门,“路过时听见你铺子里有异响。发生什么事了?”

      南溪犹豫了一瞬。该说实话吗?该信他吗?

      宋宥珩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盯住沈砚。”但眼前这人眼里的担忧,真切得不像伪装。

      “有贼人闯入。”她最终选择部分实话,“抢走了一本账册。” “账册?”沈砚眉头紧锁,“什么样的账册?” “一个货郎送来修补的旧账册,记载些采买明细。”南溪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是通济号的账。”

      沈砚的脸色变了。

      不是惊讶,而是某种深沉的、压抑的愤怒。他沉默许久,才低声问:“账册里……可有延州棉采买的记录?” “……有。” “单价几何?” “每捆二贯五百文。”

      沈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尽是血丝:“果然。”

      “沈大人知道此事?” “我知道今冬边军棉衣短了三千套。”他的声音沙哑,“我知道采买价远超市价。但我不知道……他们敢把账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他看向南溪,眼神复杂:“林姑娘,那账册你抄录了吗?” 南溪没有回答。

      沈砚苦笑:“你不信我,是对的。但请你信我一句——今夜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宁王。”

      “为何?” “因为……”沈砚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夜色,“皇城司指挥使陆昭,是宁王的表舅。而今晚来抢账册的人用的金疮药,是皇城司特供的。”

      南溪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黑衣人可能是宁王派来的?可宁王若想要账册,大可直说,何必用抢?除非……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在查通济号?

      又或者,沈砚在误导她?

      “沈大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希望你卷进更深的漩涡。”沈砚转身,烛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林姑娘,你修补古籍、行医济世,本该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有些浑水……蹚进去,就难出来了。”

      他说得恳切。可南溪想起父亲,想起那夜洗心斋的血,想起自己这七年来走过的路。

      “沈大人,”她轻声问,“若令尊签的批文,真让边军将士穿着高价劣质的棉衣挨冻……您当如何?”

      沈砚浑身一震。

      许久,他才艰难开口:“我会查清。” “若查清后,发现令尊……并非无辜呢?” 沉默。长久的沉默。

      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子时。

      “我会给天下一个交代。”沈砚终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哪怕代价是……身败名裂。”

      他说完,深深看了南溪一眼,转身推门离去。风雪卷进来一瞬,很快又合上了。

      南溪独自站在狼藉的铺子里,看着那扇门,久久未动。

      今夜每个人都说了“真相”。货郎的警告,黑衣人的抢夺,沈砚的提醒……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又或者,在这汴京城里,根本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相,只有层层叠叠的谎言与算计。

      她走到长案前,铺纸研墨,想给宋宥珩传信。笔提起,却不知该写什么。

      写沈砚夜访?写皇城司的金疮药?写通济号的账册?

      每一句都可能成为双刃剑。

      最终,她只写了八个字:“账册被劫,人安,勿念。”

      将字条卷成细卷,塞进一个中空的墨锭里——这是隐阁的传信方式。明日一早,会有“买墨”的客人来取。

      做完这些,她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摸到颈间那枚羊脂玉环。“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玉碎了,还是玉。人呢?在这浊世里滚过一遭,还能守住那份清白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天快亮了。而天亮之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下章预告:账册被劫之事惊动多方。宁王府的密会,沈崇文的质问,以及通济号东家的突然邀约……南溪将被迫在各方势力间周旋。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将意外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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