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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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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的梅花,是汴京一绝。
三日后,南溪依约前往。马车行过御街,转入保康门内街,远远便望见一片粉白的云霞——那是沈府后园十亩梅林,植着绿萼、朱砂、玉蝶各色名品,此时开得正盛。
角门处早有仆妇候着,见了南溪的马车,殷勤上前:“可是崔掌柜?三姑娘吩咐了,直接请到暖香阁。”
沈府庭院深深。穿过三重门,绕过影壁、回廊、月洞门,处处可见精巧。不是宁王府那种古朴的书卷气,而是新贵人家特有的精致——太湖石是从江南运来的,廊柱的朱漆是新刷的,连铺地的青砖都拼成万字不到头的纹样。
太新了,新得没有岁月沉淀的底气。
暖香阁临水而建,三面轩窗,正对梅林。阁内已聚了七八位少女,都是汴京官宦家的千金,穿着时新的织锦袄裙,鬓边簪着应景的梅花。见南溪进来,说笑声顿了顿。
“溪儿!”沈知微从人群里起身,快步迎上,“你可算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银红绣折枝梅的夹袄,衬得面色多了些血色,亲热地挽住南溪的手臂,转向众人:“这位便是漱玉斋的崔掌柜,我的救命恩人。”
众女这才重新挂起笑容,纷纷见礼。有位穿杏黄袄子的姑娘好奇道:“听说崔掌柜精医理,擅制墨,还能修补古书——这般多才多艺,可让我们这些只会针线的愧煞了。”
话里听不出是赞是讽。
南溪福身:“不过是些谋生手艺,不值一提。”
“怎么不值?”另一绯衣少女接口,眼神却往窗外瞟,“要我说,女儿家就该如崔掌柜这般,自立门户,不依附父兄——是吧,二哥?”
话音落,阁外传来脚步声。
沈砚今日换了身月白锦袍,披着玄狐裘,正从梅林小径走来。听见这话,笑着摇头:“四妹又拿我打趣。”
他踏入暖香阁,目光先落在南溪身上,笑意温煦:“林姑娘能来,寒舍蓬荜生辉。”
那绯衣少女——沈家四姑娘知雅,掩嘴轻笑:“二哥眼里就只有林姑娘,我们这些妹妹都是陪衬了。”
众女皆笑。沈砚也不恼,只吩咐婢女添座、上茶点。炭盆烧得暖,茶是今年新贡的密云龙,点心更是精巧:梅花形状的酥饼,蕊心点着胭脂色的馅;糯米蒸的玉兔糕,眼睛嵌着赤豆;还有一碟琥珀核桃,裹着晶莹的糖霜。
“这都是我们府里厨娘的手艺,”知微拈了块酥饼递给南溪,“二哥特意吩咐做的,说江南人爱甜食。”
南溪接过,道了谢。指尖触到酥饼温热的边缘,心头却无端一紧。
太周到了。周到处处透着刻意。
茶过一巡,知雅提议:“干坐着无趣,不如联句?就以‘梅’为题,接不上的罚酒——哦,林姑娘不能喝酒,便罚制一方墨,如何?”
众女附和。沈砚笑道:“那我便做个录事。”
纸笔铺开,从知微起首:“疏影横斜水清浅——”
下一位接:“暗香浮动月黄昏。”
句句都是咏梅的典故,精巧却无新意。轮到南溪时,她执笔略顿,写下一句:“冰魂不共春风软。”
阁内静了一瞬。
这句太硬,太冷,与先前柔美的意象格格不入。知雅挑眉:“林姑娘这‘冰魂’……倒有些意思。”
沈砚却看着那行字,若有所思:“‘不共春风软’——是说不与春风同流么?好气骨。”
南溪搁笔:“随口胡诌,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沈砚提笔在她那句下续道,“那我就接……‘铁骨犹能傲雪寒’。”
铁骨对冰魂,傲雪对春风。对仗工整,意境相接。众女纷纷称赞,唯有南溪垂下眼帘——沈砚接的这句,像是在回应她,又像是在试探。
联句继续,气氛却微妙起来。南溪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总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不是恶意,是审视——审视这个突然出现在沈家社交圈里的陌生女子。
约莫半个时辰,知微有些乏了,面色泛白。南溪起身:“我陪知微去歇息片刻。”
“我送你们。”沈砚也站起来。
三人出了暖香阁,沿着覆雪的石径往内院走。梅香愈浓,雪地上留着零星花瓣,像胭脂泪。知微靠着南溪,小声道:“四妹她们……你别往心里去。她们就是这般,对谁都带着刺。”
“无妨。”南溪替她紧了紧斗篷。
沈砚走在半步之前,忽然开口:“林姑娘方才那句诗,让我想起一个人。”
南溪心头微紧:“何人?” “一位故人。”他停在一株老梅下,仰头看满树繁花,“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世人皆爱春色暖,我独守此冰雪心’。后来……他因坚守这冰雪心,付出了代价。”
风声过处,梅瓣簌簌而落。
“那位故人……” “过去了。”沈砚转身,笑容依旧温润,眼底却有一闪而过的痛色,“不说这些。林姑娘,前日宁王府……”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宁王殿下,没有为难你吧?”
南溪摇头:“王爷只是谢我修书。” “那就好。”沈砚像是松了口气,“宁王殿下性子孤僻,鲜少与外人往来。你能得他青眼,是机缘,却也……”他停下,摇头失笑,“瞧我,又说些没要紧的。”
话未说尽,意思却到了。
他在提醒她,宁王不是善类。
正说着,前方月洞门处转出一行人。为首的是位五十余岁的男子,穿着深紫常服,腰束玉带,面容清癯,目光锐利。身后跟着三四位幕僚打扮的人。
沈砚神色一肃,躬身:“父亲。” 这便是户部尚书沈崇文。
沈崇文目光扫过三人,在知微身上停留片刻,语气温和:“微儿脸色不好,又贪玩了?” “女儿知错。”知微低头。
那目光又转向南溪。很慢,很沉,像在掂量什么:“这位是……” “这位是漱玉斋的崔掌柜,知微的朋友。”沈砚侧身介绍,“林姑娘,这是家父。”
南溪福身行礼:“民女见过沈大人。” 沈崇文“嗯”了一声:“听说你医术不错,微儿的身子,多亏你调理。” “分内之事。” “分内……”沈崇文重复这两个字,忽然问,“听说你还能修补古书?前几日宁王府送去的那册兵书,便是你修好的?”
空气凝了一瞬。
南溪垂首:“是。” “修得如何?” “尽力而为。” 沈崇文点点头,不再问,只对沈砚道:“晚些来我书房一趟。”说罢,带着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等那行人走远,知微才小声说:“爹爹今日怎么这么早回府……”
沈砚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却很快舒展开:“许是衙门事少。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回暖香阁的路上,三人都没再说话。梅香依旧,南溪却觉得那香气里混进了别的东西——一种深宅大院里特有的、陈年木料与熏香交织的沉闷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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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梅宴申时方散。南溪告辞时,沈砚亲自送到二门。
“今日招待不周,还望林姑娘勿怪。”他递过一个锦盒,“这是家妹备的薄礼——几块徽墨,一方歙砚,望姑娘不弃。”
南溪接过:“沈姑娘太客气了。” “应该的。”沈砚看着她,忽然压低声音,“林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大人请说。” “宁王府那册兵书,”他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修好了,便罢了。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未必是福。”
南溪抬起眼。
暮色里,沈砚的面容半明半暗,那双向来温润的眼,此刻深沉如古井。
“沈大人是在提醒我?” “是在劝你。”他叹了口气,“汴京这潭水,深得很。姑娘孤身一人,有些漩涡……能不沾,便不要沾。”
他说得诚恳,眼里是真切的担忧。可南溪想起宋宥珩的话——沈崇文签的那纸批文,通济号的背景,还有方才沈崇文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究竟谁在演戏?谁在布局?
她福身:“谢沈大人提点。民女省得。”
马车驶离沈府时,天已擦黑。南溪掀帘回望,沈府门前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那对石狮照得狰狞。她打开沈砚送的锦盒——墨是上好的漆烟墨,砚是龙尾歙砚,皆是珍品。
锦盒底层,还压着一封素笺。
展开,是沈砚的字迹:“冰魂铁骨,各守其志。然风雪将至,望自珍重。”
没有落款。
南溪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墨迹在暮色里模糊成一片氤氲。
回到漱玉斋时,天已黑透。刘老汉等在门口,搓着手道:“溪丫头,下晌有个面生的货郎在附近转悠,我问他要买什么,他说找‘崔掌柜’谈笔墨生意——可我看他那模样,不像买卖人。”
南溪心头一凛:“什么样貌?” “三十来岁,左眉角有道疤,说话带点北地口音。”刘老汉压低声音,“我留了心眼,跟了他一段——他最后进了通济号的后门。”
通济号。
这三个字像冰针,刺进南溪心里。
她谢过刘老汉,关上门,点了灯。铺子里墨香依旧,此刻却让她觉得窒息。她走到长案前,铺纸研墨,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写下:
沈崇文锐利的审视、沈砚似是而非的提醒、通济号的货郎、还有暖香阁里那些千金小姐们探究的目光……
写到最后,她提笔悬腕,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窗外的雪又大了。风卷着雪粒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声。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查案如弈棋,不能只看眼前一步。要看三步、五步,甚至十步之后。”
那么,她现在走到了第几步?
宋宥珩是执棋者,沈砚是棋子还是棋手?沈崇文又在局中扮演什么角色?而那个眉角带疤的货郎,是国舅派来试探的耳目,还是……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南溪回过神,将写满字的纸凑到烛火上。火舌舔过纸缘,迅速蔓延,顷刻化成灰烬。
有些事,只能记在心里。
她起身走到门边,将门闩又检查一遍。回到内室,从枕下取出那包银针,又在妆匣底层摸出一柄匕首——那是林太医给她的,说是防身,刀刃淬过麻药。
握着冰凉的刀柄,她吹熄了灯。
黑暗笼罩下来,窗外的雪光映着屋内朦胧的轮廓。南溪和衣躺下,睁着眼看帐顶。许久,她轻声对自己说:
“崔南溪,你要活着。”
“活着看到天亮。”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像是这座不夜城的心跳。
而在这心跳声里,无数暗流正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