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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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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卷补好那日,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南溪用了整整七日。白日闭门谢客,夜里挑灯至三更。糯米浆要亲手调,浓了纸会僵,稀了托不住。金粉与朱砂的比例试了十三次,才调出与原件一般无二的暗赤色泽。
最后一笔落下时,窗外天色将明未明。
她仔细端详补全的阵图——那是种罕见的“三叠阵”,主阵在前,辅阵分列左右翼,后阵藏于山隘。阵眼处她依着残存笔意补了几笔,却在落笔瞬间,心头微凛。
这阵势……攻守兼备是假,诱敌深入是真。
父亲当年教她读兵书时说过:善战者,示敌以弱。这阵图看似稳妥,实则留了西北角一个破绽——不是疏漏,是陷阱。若敌军从此处突入,便会陷入三重围剿。
而这破绽的方位,恰好对着西夏铁鹞子最惯用的冲锋路线。
她盯着那处笔迹,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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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宁王府的马车到了漱玉斋门口。
来的是个中年内侍,面白无须,举止恭谨:“崔掌柜,王爷请您过府一叙,说是……想当面谢您修书之功。”
南溪换了身藕荷色交领襦裙,外罩雪青比甲,发髻依旧简单,只多簪了支银镶玉的梅花簪——那是母亲遗物。将修补好的残卷入锦盒,想了想,又将那枚玉韘系在腰间。
马车穿过汴京街道。小年已至,处处张灯结彩,酒肆传出蒸糕的甜香,孩童在雪地里追逐炮仗碎屑。南溪掀起帘角看着,恍惚觉得这座城的繁华像一层薄冰,冰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宁王府在城东景明坊,离皇城不远,却异常清净。朱门铜环,石狮肃穆,门匾上“宁王府”三字是御笔亲题,金漆已有些斑驳。
内侍引她从西角门入。穿过影壁、回廊、穿堂,一路所见亭台楼阁皆古朴雅致,不见奢靡,倒像书香门第。只是太静了,静得能听见雪从竹叶滑落的簌簌声。
花厅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宋宥珩今日穿了身月白直裰,外罩浅灰鹤氅,正独自对着一局残棋。见她进来,抬了抬眼:“崔掌柜,坐。”
南溪福身,将锦盒奉上:“王爷,书已修好。”
他接过,却不急于打开,只指了指棋枰:“会下棋么?”
“略懂皮毛。”
“陪本王下一局。”语气不是商量,是陈述。
南溪只得在对面坐下。棋是云子,触手温润。她执白,他执黑。开局平平,十手之后,黑子忽然变势——不再稳扎稳打,而是以险着奇袭,白子顿时陷入被动。
她凝神应对,指尖棋子却越落越慢。
这棋风……不像养尊处优的亲王,倒像沙场老将,步步杀机。且他落子时从不犹豫,仿佛整盘棋早已在胸中推演过千百遍。
“崔掌柜修补古书的手艺,”宋宥珩落下一子,声音平淡,“师从何人?”
“家母所授。”
“哦?”他抬眼,“令堂是?”
“苏州林氏,家传医术,兼通文墨。”南溪答得谨慎。
“苏州……”他重复这两个字,又落一子,“七年前,苏州有位姓崔的御史,因直言获罪,满门罹难。崔掌柜可曾听闻?”
棋子在指尖一滑,险些掉落。
南溪稳住呼吸,落子:“略有耳闻。”
“可惜了。”宋宥珩看着她落子的位置,忽然笑了笑,“崔御史是难得的清流。他若活着,今冬边军的棉衣,或许就不会短了三千套。”
话音落,黑子“啪”地落下,封死白棋最后一条生路。
棋局终了。白子大败。
南溪看着满盘狼藉,轻声问:“王爷今日请民女来,不只是为了下棋吧?”
宋宥珩不答,只打开锦盒,取出那册修补好的兵书。他一页页翻过,翻到补全的阵图时,手指停在西北角那个“破绽”处。
“这里,”他抬起眼,“崔掌柜补笔时,可曾觉得不妥?”
四目相对。花厅里地龙烧得正旺,南溪却觉背脊发凉。
“民女只是依着残存笔意补全,不敢妄加揣测。” “是么。”他合上书册,“可本王觉得,崔掌柜补的这几笔——恰好补出了这阵图真正的杀机。”
寂静。只有炭火噼啪。
许久,南溪缓缓起身,跪了下去:“王爷既已看破,民女不敢隐瞒。这阵图……民女幼时随家父读兵书,曾见过类似的。”
“令尊是?” “苏州崔衍之。” 她伏身,额头触地:“民女崔南溪,叩见王爷。”
时间仿佛静止了。炭火声,檐角融雪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然后,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起来吧。”宋宥珩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温度,“本王等你这句实话,等了七日。”
南溪抬头,怔住。
他已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你入汴京那日,隐阁便报了。林太医的义女,精医术,通文墨,擅制墨——这些都对得上。唯独一样,他们查不出你真正的来历。”
他转身,目光如镜:“直到那日你在漱玉斋,看见这本兵书残卷时的眼神。那不是一个普通医女该有的眼神——那是认出了仇人线索的眼神。”
“王爷早就知道……” “知道你是崔衍之的女儿?”宋宥珩走回棋枰前,拈起一枚白子,“知道你要查青云会,知道你揣着血海深仇。还知道……”
他顿了顿:“你父亲那份未及呈上的奏疏,如今在谁手里。”
南溪浑身一震:“王爷知道?”
“青云会的靠山是当朝国舅,太后的兄长。”他说得平静,却字字如刀,“你父亲当年查到的,不只是贪墨军饷,还有他们私售军械给西夏的铁证。奏疏若上,国舅必倒。所以他们先下手了。”
“那奏疏……”
“在国舅手里。”宋宥珩看着她,“但他不敢毁——那是他最后的护身符。只要奏疏在,陛下投鼠忌器,便不敢动他根本。”
烛火跳跃,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南溪忽然明白了什么:“王爷今日……是在试探民女是否值得信任?”
“是。”他答得干脆,“崔南溪,本王与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本王助你拿到奏疏,扳倒国舅,为你崔家翻案。”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而你,助本王做一件事。” “何事?” “盯住户部侍郎沈砚。”
南溪怔住:“沈大人?他……”
“他是清流,不假。但他父亲沈崇文,与国舅是同年进士。”宋宥珩的眼神锐利起来,“今冬边军缺的三千套棉衣,户部的批文是沈崇文签的。而棉衣的采买,经的是青云会控制的商行。”
寒意从脚底漫上来。
沈砚温和的笑脸,知微信赖的眼神,还有那日沈砚看她写字时纯粹的欣赏……难道都是假象?
“本王要你接近沈砚,”宋宥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不是为害他,是为查清——沈家在这局棋里,究竟是棋子,还是棋手。”
他递来一枚令牌。玄铁铸成,正面刻“隐”字,背面是繁复的云纹。
“这是隐阁的通行令。从今日起,你是本王的人。”他说,“但记住——在沈砚面前,你依旧是那个从江南来的孤女林溪。在国舅眼里,你只是个开铺子的商贾。只有在暗处,你才是崔南溪。”
南溪接过令牌。玄铁冰凉,沉甸甸的,像接过一柄无形的剑。
“王爷为何要帮我?” “因为本王欠你父亲一个人情。”宋宥珩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熙宁三年,本王奉旨巡边。有人想在回京路上要本王的命——是你父亲提前递了消息。”
他转身,烛光映着他眼底深沉的痛楚:“那日本王活了下来,你父亲却因此被他们盯上。这笔债,本王记了七年。”
花厅外传来脚步声。内侍在门外低声道:“王爷,沈侍郎来访,说是……送小年礼。”
宋宥珩与南溪对视一眼。
“请他到前厅。”他低声对南溪说,“记住,从现在起,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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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沈砚果然在。
他今日穿了身黛蓝襕衫,披着墨狐大氅,正仰头看厅中悬挂的一幅《雪夜访戴图》。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南溪时明显一怔:“林姑娘?你怎会……”
“崔掌柜是来送修好的古书。”宋宥珩从屏风后转出,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疏淡,“沈侍郎来得正好,本王新得了些蒙顶茶,一同品鉴?”
沈砚的目光在南溪脸上停留片刻,才拱手笑道:“那便叨扰了。”
茶是顶级的蒙顶石花,沏在汝窑天青盏里,茶汤澄碧。三人对坐,沈砚说起今冬户部的差事:“……江南的漕粮已到七成,只是西北的棉衣还差些。下官已督促加紧采买,定不让将士受冻。”
宋宥珩慢条斯理拨着茶沫:“沈侍郎费心。只是本王听说,采买的商行……是叫‘通济号’?”
沈砚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是。通济号是多年的皇商,信誉卓著。”
“信誉卓著……”宋宥珩重复这四个字,抬眼看向南溪,“崔掌柜从江南来,可曾听说过这家商行?”
南溪心领神会,轻声道:“民女在扬州时,似乎听过——通济号的东家,与扬州盐漕衙门往来甚密。”
沈砚的茶盏轻轻落在案上。
厅内一时寂静。炭火盆里爆起个火星,“啪”的一声。
“是么。”沈砚终于开口,笑容有些勉强,“商贾之事,下官倒不甚清楚。只是既为皇商,想必是经过层层核验的。”
“那是自然。”宋宥珩端起茶盏,语气随意,“本王只是随口一问。来,喝茶。”
茶过三巡,沈砚起身告辞。临走前,他对南溪温声道:“林姑娘若是得空,不妨来寒舍坐坐。知微常念叨你。”
“一定。”南溪福身。
送走沈砚,花厅里又只剩两人。宋宥珩看着那幅《雪夜访戴图》,忽然道:“你觉得沈砚如何?”
南溪沉默片刻:“沉稳周全,滴水不漏。” “太过周全了。”宋宥珩淡淡道,“二十岁的户部侍郎,升得太快,也太稳。稳得……不像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
他转身看向她:“你准备何时去沈府?” “三日后。”南溪说,“知微姑娘邀我去赏梅。” “好。”他点头,“记住,察言,观色,但不必冒险。你的安全,比任何线索都重要。”
这话说得平淡,南溪心头却莫名一暖。
离开宁王府时,暮色已深。雪又下了起来,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吱呀声响。南溪握紧袖中的玄铁令牌,掀帘回望——
王府的灯笼在雪幕里晕开一团暖黄的光,像暗夜里唯一的星。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但也知道,脚下的路,比从前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