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初雪 ...
-
漱玉斋开张那日,汴京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粒子细细的,打在瓦上当当作响,不多时便在青瓦上积了层薄白。南溪寅时便起了,将铺子里的博古架又擦拭一遍——左边陈着各式徽墨、湖笔、端砚,右边则是她自制的安神香、清心丸、玉容散。正中那张紫檀长案上,端放着父亲那方修补好的洮河砚,砚边一尊越窑青瓷水盂,养着几尾墨黑的蝌蚪。
刘老汉第一个来,挎着一篮脆梨,梨上还沾着晨露:“溪丫头,开门红!”
周娘子捧来一对靛蓝扎染的门帘,绣着缠枝莲纹:“挂着,挡挡风。”
小豆子最兴奋,在雪地里跳着喊:“南溪姐姐开铺子啦!以后我天天来扫地!”
南溪一一谢过,给每人沏了盏桂花蜜茶。茶气氤氲里,她望着檐下渐密的雪幕,恍惚间想起苏州老宅的腊梅——也是这样的雪天,父亲抱着她在回廊下赏梅,母亲在屋里温酒。
“溪儿,”父亲那时说,“这世上的美,大多经得起寒。”
她那时不懂。如今懂了,却已无人可说。
---
巳时初刻,第一位客人踏雪而来。
是沈知微。她披着件银红织锦斗篷,兜帽边缘一圈白狐毛,衬得小脸愈发苍白,却掩不住满眼喜气:“溪儿,恭喜!”
身后跟着的沈砚,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的直裰,外罩玄色鹤氅。他指挥小厮抬进两盆素心兰,花正开着,皎洁如雪。
“林姑娘,”沈砚拱手,笑意温润,“家妹昨夜兴奋得睡不着,天未亮便催着我出门。”
南溪福身回礼:“劳烦沈大人、沈姑娘费心。”
“叫什么大人,”知微拉着她的手,“我二哥最烦这些虚礼。是吧,二哥?”
沈砚笑而不语,目光却落在南溪今日的装扮上——她穿了身月白交领襦裙,外罩竹青色半臂,长发绾成简单的螺髻,只簪一支白玉素簪。素净得与这满室风雅相得益彰,却又因那双过于沉静的眼,平添几分疏离。
“这匾额……”沈砚抬头,细细端详那三个瘦金体大字,“笔力劲峭,风骨嶙峋,不似寻常闺阁笔墨。”
“幼时临帖,胡乱写的。”南溪垂下眼帘。
“林姑娘过谦了。”沈砚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这字里,有颜筋柳骨,更有种……不甘屈折的气韵。”
南溪心头微震,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间,沈砚的眼底澄澈坦荡,只有纯粹的欣赏。她稍稍放松,正欲开口,门外风铃又是一响。
冷风卷着雪沫扑进来。
来人披着灰鼠皮大氅,身形清瘦,走得不急不缓。进了门,先抖了抖氅子上的雪,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
他抬眼扫视店内,目光掠过沈氏兄妹时顿了顿,随即落在南溪身上。
“掌柜的,”声音很淡,像雪落在枯叶上,“听说你这儿,能修旧书?”
南溪迎上前:“是。公子要修什么书?”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靛蓝锦囊,解开,小心翼翼托出半册焦黄蜷曲的纸页。纸缘被火烧得黑脆,字迹漫漶,只隐约能辨出兵法阵图的轮廓。
“祖上传下的兵书残卷,”他说,“前些日子书房走水,烧了大半。剩下的……想尽办法补全。”
南溪接过,指尖轻抚纸页。
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墨色沉厚。火烧痕迹从右上角斜劈而下,恰恰将最重要的几幅阵图焚去大半。她凑近细看,在残存的字迹间辨认出几个小字注解——“熙宁三年,泾原路……”
心头猛地一跳。
泾原路。西北边防。熙宁三年——正是父亲拿到证据那年。
她抬起眼,不动声色:“这书……公子从何处得来?”
“家传。”对方答得简略,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着她,“能修么?”
南溪沉吟片刻:“能。但需些时日。火损的纸,要用十年以上的陈年糯米浆,兑古井水,一层层托裱。墨迹消褪处,需以松烟墨兑朱砂、金粉,依着原本笔意慢慢补全——急不得。”
“我不急。”那人唇角微弯,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宁王府。修好了,差人送来便是。”
他放下定金——不是银钱,是一枚玉韘。玉色青白相间,天然纹理如云水纠缠,内壁刻着一个小小的“宥”字。
宋宥珩。
南溪握紧玉韘,冰凉的触感直透掌心。她抬眼时,他已转身走向门口,却在经过沈砚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沈侍郎,”声音依旧淡淡的,“今冬的炭敬,户部拟得如何了?”
沈砚面色如常:“正在核验,不日便可呈报。”
“哦。”宋宥珩点点头,像是随口一提,“听闻今岁西北苦寒,边军的冬衣……还望户部多费心。”
说罢,推门而去。
风雪卷进来一瞬,很快又被合上的门板隔绝。铺子里静了片刻,沈知微小声问:“二哥,那是……宁王?”
沈砚“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南溪手中的玉韘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
午后的雪渐渐大了。
沈氏兄妹坐了盏茶工夫便告辞。知微临走前拉着南溪的手:“溪儿,宁王那人……你小心些。外头都说他性子孤僻,常年称病,可我看他那双眼睛,清醒得很。”
南溪点头:“我省得。”
送走客人,她关上半扇门,回到长案前,将那半册残卷在灯下细细铺开。
火烧痕迹蜿蜒如蛇,吞噬了关键的文字与阵图。但在几处焦痕边缘,她发现了极细微的墨点——不是书写时溅上的,倒像是后来有人用同样的墨,试图补绘什么。
她取来徐大夫赠的放大镜,一寸寸检视。
在第三页的夹缝里,找到一行小如蝇头的字迹。不是汉字,是西夏文。
南溪不懂西夏文。但她记得,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曾收着一本《番汉合时掌中珠》——那是番汉对译的字书。灭门那夜,她匆匆收拾时,似乎瞥见过那本书的残页……
心念电转间,她已起身走向后院。
从苏州带出来的包袱,一直收在箱底最深处。她翻找许久,终于从几件旧衣的夹层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
正是《掌中珠》的残页。
对照着,她一个个辨认那行西夏文——
“铁鹞子……阵图……换……茶马……”
指尖冰凉。
铁鹞子是西夏最精锐的重骑兵。阵图……茶马……父亲当年查到的,正是有人用边防布阵图,与西夏交换茶马贸易的特权!
而这册兵书残卷,恰在此时出现在宁王府,又恰巧送来漱玉斋修补……
是试探?还是……
窗外的雪愈加密了。南溪将残卷小心收好,玉韘握在掌心。那玉初时冰凉,此刻已被体温焐热,温润地贴着皮肤。
她想起宋宥珩那双眼睛。深,静,没有病人常见的浑浊,反而清明得像冬日的湖。
“宁王。”她轻声念着这两个字。
风铃在檐下叮咚作响。雪落无声,却已悄然覆盖了整座汴京。
---
当夜,南溪在灯下给义父写信。
“义父尊鉴:女已安顿,铺面开张。今日得见宁王,其人似有深意。另收残卷一册,疑涉当年旧事,女当谨慎查之……”
写至此处,笔锋顿住。
她该告诉义父那行西夏文的事吗?说了,徒增老人忧虑。不说……
正犹豫间,后院传来极轻的“咔哒”声。
像是瓦片被踩动。
南溪瞬间吹灭灯烛,闪身躲到窗侧阴影里。手已摸向枕下的银针——那是她按母亲留下的方子特制的,针尖淬了麻药,见血封喉。
静候片刻,再无动静。
她缓缓靠近窗边,用簪尖挑开一线窗纸。院中积雪皑皑,月光下并无足迹。只有墙角那株老梅,枝桠在风里轻轻颤动。
是野猫?还是……
目光扫过院墙,忽然定住。
墙头积雪上,留着一个极浅的凹陷——不是猫狗的爪印,倒像是有人轻身掠过时,足尖借力留下的痕迹。
南溪退回屋内,闩好门,背靠着门板站了许久。
七年来第一次,她清晰感觉到——那双曾经毁灭她一切的眼睛,又睁开了。
而这一次,她在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