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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垂拱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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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的深夜,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
皇帝赵渊披着件明黄常服,散着发,坐在御案后。三十不到的年纪,眉眼与宋宥珩有三分相似,但更瘦削,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他看完沈砚的血书,又翻了几页绢册,脸色从铁青转为煞白,最后是死灰般的平静。
“啪。”
他合上册子,抬起头,目光越过宋宥珩,落在南溪身上:“你就是崔衍之的女儿?”
声音很淡,却带着天威难测的压迫感。
南溪跪下行礼:“民女崔南溪,参见陛下。” “起来吧。”赵渊揉了揉眉心,“你父亲的事……朕有愧。”
这话说得突兀。南溪一怔,下意识看向宋宥珩。宋宥珩微微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七年前,周显递来密奏,说你父亲勾结西夏,证据确凿。”赵渊缓缓道,“朕当时刚继位,朝政被太后把持,不敢深查。等朕反应过来是构陷时,崔家已经……”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到了。南溪心头一涩——原来皇帝早知道父亲是冤枉的。
“所以这些年,陛下一直纵容国舅?”宋宥珩开口,语气难得尖锐。 “不是纵容,是忍。”赵渊看他一眼,眼中闪过痛色,“宥珩,你可知这七年,朕罢免了多少周显的党羽?又安插了多少自己的人?可每次刚要动他,太后就以死相逼……”
他苦笑着摇头:“朕这个皇帝,当得憋屈。”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通报:“太后驾到——”
三人俱是一震。
殿门轰然洞开,寒风裹着雪花卷入。一群人簇拥着一位华服妇人走进来——五十上下,凤冠霞帔,面容保养得宜,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正是当今太后,周显的亲妹妹。
“这么晚了,皇帝还在议事?”周太后扫视殿内,目光在南溪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还带了外人进宫——宥珩,你越发没规矩了。”
宋宥珩躬身行礼:“参见太后。臣有要事面圣,事关社稷安危,不得不深夜叨扰。”
“哦?”周太后在宫人搬来的凤椅上坐下,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什么要事,说来哀家也听听。”
赵渊起身:“母后,此事……” “皇帝坐下。”周太后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哀家还没老到不能听政的地步。”
殿内气氛陡然紧绷。赵渊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坐了回去。宋宥珩握紧袖中的拳头,南溪能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太后既然要听,臣便直言。”宋宥珩从怀中取出绢册,双手奉上,“此乃沈砚留下的血书,详载国舅周显二十年来贪墨军饷、私售军械、构陷忠良、毒杀将士等一百三十七条大罪。人证物证俱在,请太后过目。”
周太后接都不接,只瞥了一眼:“沈砚?就是那个‘暴毙’的沈家二郎?一个死人的胡言乱语,也值得拿到御前?”
“太后!”赵渊忍不住开口,“此册所载,桩桩件件都有实据!光是贪墨军饷一项,就涉及白银三百万两!西北将士至今还穿着漏风的棉衣,而周显在汴京的宅子,比朕的寝宫还奢华!”
“那又如何?”周太后冷冷道,“周显是哀家的兄长,是两朝老臣。他为朝廷奔波一生,享受些富贵,有什么不对?”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连南溪都震惊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宋宥珩说这七年是“忍”——面对这样的太后,哪个皇帝不难?
宋宥珩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在寂静的大殿里却格外刺耳。
“太后说得对。”他抬起头,直视周太后,“为国操劳,是该享受。只是臣有一事不明——享受富贵,需要毒杀三百七十二名将士灭口么?需要构陷崔衍之这样的清流满门抄斩么?需要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要赶尽杀绝么?!”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话音未落,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宥珩!”赵渊霍然起身。
南溪想也不想冲过去扶住宋宥珩。触手的肌肤滚烫,她心头一沉——他在发烧,烧得很厉害。
“王爷,药呢?” “没……没带。”宋宥珩咬牙站直,额角渗出冷汗,“没事,撑得住。”
周太后冷眼看着这一幕,忽然道:“宥珩,你这病……越发重了。依哀家看,该好好在府中静养,少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这话里的威胁,傻子都听得出来。宋宥珩擦去嘴角咳出的血沫,笑了:“太后放心,臣这条命硬得很。姑母当年能用命换陛下平安,臣也能用命……换一个公道。”
提到纯懿长公主,周太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盯着宋宥珩,眼中闪过杀意:“你在威胁哀家?”
“臣不敢。”宋宥珩一字一句,“臣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这七年,太后和国舅欠下的血债,该还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一个侍卫连滚爬爬冲进来:“陛下!不好了!皇城司指挥使陆昭带兵围了垂拱殿,说是……说是奉太后懿旨护驾!”
赵渊脸色大变:“陆昭?他不是……” “是哀家的人。”周太后缓缓起身,凤目扫过殿中三人,“皇帝,你是哀家的儿子,哀家不想为难你。只要你烧了这本册子,今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还是皇帝,宥珩还是宁王,这个崔家丫头……哀家也可以饶她一命。”
“若朕不答应呢?”赵渊的声音在颤抖,但眼神异常坚定。 “那哀家就只能……”周太后顿了顿,轻声道,“清君侧了。”
清君侧。这三个字,意味着流血,意味着政变。
殿外,兵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透过窗纸映进来,将殿内照得忽明忽暗。南溪能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也能感觉到宋宥珩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他在硬撑。她知道。
“陛下,”宋宥珩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臣有一计。” “说。” “请陛下即刻下旨,擢升殿前司都指挥使杨继忠为枢密副使,接管皇城司。”
赵渊一怔:“杨继忠?他……” “他是姑母旧部。”宋宥珩看着周太后瞬间变色的脸,笑了,“太后大概不知道,姑母临终前,给杨将军留了一道密令——若宥珩有难,他可调动京畿三万禁军。”
周太后终于慌了:“不可能!杨继忠远在河北……” “昨日已秘密回京。”宋宥珩从怀中取出一枚虎符,青铜铸就,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虎符在此,太后可要验看?”
虎符一出,殿外忽然传来厮杀声。不是一面倒的压制,而是激烈的对抗——显然,杨继忠的人到了。
周太后踉跄一步,被宫人扶住。她死死盯着宋宥珩:“你……你早有准备?” “七年了,太后。”宋宥珩的声音冷得像冰,“臣若没有准备,早就死了。”
厮杀声越来越近,殿门忽然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将领冲进来,正是杨继忠。他单膝跪地:“陛下!臣奉旨护驾!皇城司叛军已被控制,指挥使陆昭……已伏诛!”
周太后终于瘫坐在凤椅上。她看着赵渊,眼中第一次有了哀求:“皇帝……看在母子的情分上……”
赵渊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太后年事已高,即日起移居西内颐养。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宫。”
这是软禁。周太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杨继忠带人将太后一党押了下去。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和宋宥珩压抑的咳嗽声。
“宥珩!”赵渊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样?”
宋宥珩想说什么,却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整个人向后倒去。南溪死死抱住他,触手一片滚烫。
“陛下!王爷的毒发了!”她急声道,“需要立刻施针!”
“传太医——” “来不及了!”南溪将宋宥珩平放在地上,解开他的衣襟,“民女懂医术,请陛下准民女一试!”
赵渊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咬牙点头:“好!”
南溪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烛光下,宋宥珩胸口已经浮现出诡异的暗紫色纹路,像蛛网般蔓延——这是寒毒入心的征兆。
她深吸一口气,银针在手,脑中飞快闪过母亲教她的针法。第一针,扎入膻中穴,深三寸。宋宥珩闷哼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南溪……”他意识模糊地抓住她的手,“若我……替我……照顾好自己……”
“闭嘴。”南溪红了眼眶,第二针扎入巨阙穴,“你说过要陪我一起赚命的,想反悔?”
第三针,关元。第四针,气海。每一针都精准,每一针都深及要穴。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混着眼泪,滴在宋宥珩苍白的脸上。
最后一针,她犹豫了——要扎心俞穴,那是死穴,稍有差池,立时毙命。
“南溪……”赵渊的声音在颤抖,“你有把握么?”
南溪看着宋宥珩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一咬牙:“没有。”
但她还是扎了下去。
针入一寸,宋宥珩浑身剧颤。入两寸,他猛地睁大眼,瞳孔涣散。入三寸——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的暗紫色纹路开始缓缓褪去。
活了。
南溪瘫坐在地,浑身虚脱。赵渊连忙扶住她:“你怎么样?”
“没事……”她喘着气,“王爷的毒暂时压住了,但需要连续施针七日,才能彻底拔除。”
殿外天光微亮。一夜惊变,终于尘埃落定。
赵渊看着昏迷的宋宥珩,又看看疲惫的南溪,忽然道:“崔南溪,你想要什么赏赐?”
南溪摇头:“民女什么都不要。只求陛下……还我父亲清白,严惩国舅周显。”
“这是自然。”赵渊顿了顿,“还有呢?”
还有……
南溪低头看着宋宥珩。他昏迷中依然紧皱着眉头,像是还在为什么事忧心。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民女只求,能留在王爷身边。”
赵渊沉默了。良久,他叹道:“宥珩这辈子……总算没白活。”
他起身,走到御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圣旨:“崔衍之忠直遭陷,今昭雪其冤,追赠太子太保,谥‘文忠’。其女崔南溪,救治宁王有功,特封……”
笔锋停住。他看向南溪:“你想要什么封号?”
南溪想了想,轻声道:“民女不要封号。若陛下真要赏,就赏民女……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 “能名正言顺照顾王爷的身份。”
赵渊怔了怔,忽然笑了。他重新落笔,写下八个字:
“赐婚宁王,择日完礼。”
圣旨递到南溪手中时,她愣住了。不是侧妃,不是妾室,而是正妃——宁王妃。
“陛下,这……” “这是宥珩的意思。”赵渊轻声道,“他入宫前曾对朕说,若他今夜能活着出去,求朕赐婚。若不能……就让朕给你寻个好人家,保你一生平安。”
南溪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握着圣旨,看着昏迷的宋宥珩,又哭又笑。
这个傻子。自己命都不要了,还惦记着给她安排后路。
殿外,晨曦初露。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宋宥珩苍白的脸上,也照在南溪带泪的笑靥上。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