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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隔着一整条银河的仰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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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隔着一整条银河的仰望
公告栏前挤得水泄不通。
二零一零年夏末的燥热,黏腻得如同化不开的糖,牢牢裹住市三中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老樟树的叶子被晒得打了蔫,蝉鸣聒噪,一声声撞击着教学楼的外墙,又反弹回来,混入人群的喧嚣里。
程念慈被人潮推搡着,艰难地踮起脚尖。她个子不算高,纤细的脖颈因用力而微微伸长,目光在糙白宣纸上那片刺目的鲜红名字间急切地扫掠。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青草气和新鲜油墨的味道,构成了开学季特有的、令人心浮气躁的背景。
忽然,前排一个高个子男生毫无预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肘重重撞在她的肩膀上。
“唔……”她吃痛地闷哼一声,踉跄着扶住身旁陌生同学的胳膊才勉强站稳,手心瞬间沁出冷汗,脸颊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和尴尬涨得通红。她慌忙垂下眼睫,恨不得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再小一点。
然而,就在这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让她心下一沉的信息——
“慢班(3)班”。
五个字,像淬了冰的石子,直直砸进心湖,激起沉甸甸的失落,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终于在那串陌生的名字里找到了“程念慈”三个字,字迹歪斜,带着几分仓促,与旁边那些或清秀或刚劲的字迹显得格格不入。
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带,勒得指节泛白。书包侧袋里,露出半截暑假作业的封面,扉页上,班主任龙飞凤舞批注的“字迹需工整”几个字,此刻更像一根细小的尖刺,反复扎着她的心。初一初二那些敷衍潦草的夜晚,那些偷懒错过的时光,都成了此刻遗憾最鲜明的注脚。
平心而论,她的成绩并不算差,小学六年一直稳定在中上游,偶尔还能冲进班级前十。只是,在这藏龙卧虎的市三中,初一初二那点微不足道的松懈——那些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小说的深夜,那些草草了事的假期作业——让她刚好被卡在了一个无比尴尬的位置。
快班的分数线清晰地划在年级前三十名。
而她,程念慈,的名字,静静地躺在名单的第三十一行。
仅仅一步之遥。
却仿佛隔着一整条无法跨越的银河。
“念慈!这边!”
一声清亮愉悦的女声,像一道光,穿透嘈杂,打破了她的怔忪和黯然。
林晓奋力挤开几个同学,脸上带着灿烂得没心没肺的笑容跑了过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黏在颊边,校服领口也被扯得有些松散。“别看了别看了!咱们三班多好啊!你是不知道,快班那些人天天不是竞赛题就是补课班,压力大得吓死人!哪像我们,上课听听讲,下课还能聊聊天、看看闲书,多自在!”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程念慈略显冰凉的手腕,那带着温热汗意和蓬勃生命力的手掌,传递着不容拒绝的热度,拉着她就往外围挤。“快走快走!去教室占座!靠窗的好位置肯定还没人发现!”
程念慈被她带着,有些踉跄地挤出人群,嘴角勉强牵起一个微弱的弧度,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刚泛起涟漪便迅速消散无踪。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再次越过攒动的人头,飘向了公告栏最顶端、那张象征着荣耀与顶尖的快班(1)班名单。
名单是按成绩排序的。排在第一的是早已在全市闻名的学霸;第二位是去年数学竞赛的金奖得主。
而第三位。
赫然写着——
方羽。
这两个字,清晰地撞入她的眼帘,在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她记得这个名字,记得那个少年。小学毕业时,教育局门外的光荣榜上,全市第一的照片被放大张贴在最显眼的位置。照片里的男孩,穿着雪白的衬衫,纽扣系得一丝不苟,利落的短发,眉眼干净清澈,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整个人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湛蓝晴空,不染半分尘埃。
后来听相熟的同学议论,他以毫无争议的全市第一成绩考入市三中,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最好的快班(1)班,尚未正式开学,便已是年级里口耳相传的风云人物——成绩顶尖,篮球打得漂亮,运动会上摘金夺银,甚至连老师们都时常在课堂上提及他的名字,作为激励众人的榜样。
而他,是悬挂在天际、光芒耀眼的星辰。
而她,是被淹没在人海、平凡无奇的砂砾。
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三十个名字的距离。
那是优等生与普通生之间,一道看似温柔、实则冷酷的分界线。
像隔着一整条浩瀚银河,她在这头,他在那头,连仰望都需要鼓起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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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凭借着她那风风火火的行动力,成功为程念慈在初三(3)班占下了一个靠窗的宝座。窗外,正对着教学楼后面一条僻静的林荫小路,几株高大的梧桐树亭亭如盖。
快班与慢班的教室,其实同在这栋教学楼的第三层。东侧是汇聚了顶尖学子的(1)班,西侧则是程念慈所在的(3)班。中间不过隔着两个楼梯口,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1)班的课间大多时候是安静的,隐约传来的往往是习题的讨论声;(3)班则永远充满了鲜活甚至有些吵闹的生机,追逐打闹,分享零食,热议着最新的电视剧和明星八卦。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暗中拨弄,每天早读课结束的清脆铃声响起不久,程念慈总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下的小路上。
方羽。
他总是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白底校服T恤,袖口随意地卷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额前墨黑的碎发常常被汗水濡湿,几缕调皮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晨曦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身上跳跃、流淌,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
他走路的姿态很好看,脚步轻快而富有弹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永远不会枯竭的活力与洒脱。有时他会单手运着篮球,那橙色的球体在他修长的指掌间乖巧地起落,发出规律而富有生命力的“砰砰”声,与他轻快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独属于青春夏天的、明快的背景乐章。
有一次,他或许是因为分神,运球时不慎撞到了路边的梧桐树干,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粗糙的树皮,随即嘴角咧开一个带着些许懊恼和无奈的笑容,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可爱的小虎牙。
躲在窗后的程念慈,猝不及防地捕捉到这个笑容,忍不住也偷偷弯起了嘴角,心中那份因遥远距离而产生的紧张和拘谨,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几分。那一刻,他不再是光荣榜上那张冰冷照片里的学神,也不再是同学口中遥不可及的传奇,而是一个真实的、会犯小迷糊、有着生动表情的明朗少年。
然而,每当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程念慈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慌忙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翻阅桌上的课本,指尖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书页的边缘。那些原本熟悉的方块字,在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心脏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怦怦怦”地狂跳不止,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放慢,生怕惊扰了窗外那片美好的风景。只能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隐秘地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转过走廊的拐角,彻底消失在通往操场的方向,她才敢悄悄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脸颊一片滚烫。
有一次,他不知为何,毫无预兆地忽然转过头,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教学楼这一排窗户。
程念慈吓得心脏几乎骤停,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鹿,猛地将头埋进臂弯里,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攥着书页的手指用力到骨节都泛出白色。过了好几秒,直到那令人心悸的注视感似乎消失了,她才敢做贼似的、极小幅度地偷偷抬起眼帘。
楼下,小路空寂,唯余树影在地上静静摇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她耳边,自己那如擂鼓般未曾平息的心跳声,在清晰地证明着刚才那一刻的真实。
她的语文笔记本,最后一页,藏着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那里,被她用不同颜色的笔,反复地、虔诚地书写着同一个名字。
蓝色的水笔字迹工整,一笔一画都透着小心翼翼的认真;黑色的签字笔迹则带着几分模仿的刚劲,试图靠近她想象中的他的签名;甚至还有粉色荧光笔细细描摹过的、如同少女最隐秘心事的痕迹。
写上去,又怕被人窥见般慌乱地划掉,纸面因此留下深深浅浅、纠缠不休的墨团。最终被她小心翼翼保留下来的,是那个最工整、最清晰,仿佛倾注了所有心事的——
“方羽”。
每当刷题到头晕眼花,或者被难题挫败到心生倦怠时,她总会偷偷地、迅速地翻开这一页,盯着那个名字短暂地发一会儿呆。心里有个微弱却执着的声音在说:要是能和他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借过”;要是能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听着同一个老师讲课,该有多好啊。
这个看似奢侈的念头,如同一颗被小心翼翼埋藏在心底最柔软土壤里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悄然吮吸着名为“仰慕”的养分,静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她比谁都清楚,他们就像是两条无限延伸却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快班与慢班的差距,从来都不仅仅是成绩单上那几个数字那么简单。快班的精英们,下课铃响后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的是奥林匹克竞赛的刁钻题型,憧憬的是重点高中的保送名额,规划的是申请国外名校的蓝图;而慢班的课间,弥漫的是最新出炉的明星八卦,是周末KTV聚会的邀约,是学校周边哪家奶茶店又推出了令人心动的新口味。
有一次,她抱着作业本从老师办公室回来,恰好听到几个快班的学生靠在走廊窗边,争论着一道物理竞赛题的多种解法,那些晦涩的术语和复杂的公式,她连听都听不懂。而方羽,就站在他们中间,身姿挺拔,眼神专注,语气平稳而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解题思路。
那一刻,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名为“差距”的鸿沟,被无比清晰、甚至有些残酷地丈量出来,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上。
也就是从那个意识到差距的秋天开始,程念慈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林晓总是带着惊奇和调侃,笑她“突然开了窍”,甚至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晚上睡觉时被哪个路过的神仙点化了智慧。
程念慈每次都只是抿着嘴,回以一个浅浅的、含义不明的微笑,从不解释。
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点不为人知的、卑微又倔强的渴望——
她只是想,离那个光芒耀眼、仿佛站在云端之上的少年,近一点。
再近一点点。
哪怕,只是缩短微乎其微的一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