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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工分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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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风已经有了凛冽的意味,刮过晒谷场时卷起细碎的尘土。林晚照站在分配任务的队伍里,手上缠着的绷带已经拆了,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三天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反特演习”,在官方口径里已经画上句号。李国华——或者说李文斌——被押走了,他留下的人手也被清理干净。村里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仿佛那场夜半枪声只是集体做的一场噩梦。
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林晚照,王晓芬,去三队菜地施肥。”陈铁柱点名时的语气一如既往,但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那里面藏着只有两人才懂的默契。
施肥是个脏活累活。要挑着粪桶走两里地,把发酵好的农家肥均匀地撒在菜畦里。林晚照挑着扁担走在田埂上时,感觉肩膀火辣辣地疼——这身体还是太弱,即使有灵泉水改善体质,也需要时间。
“晚照,你肩膀行吗?”王晓芬担忧地问。这姑娘自从被救回来后,对林晚照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
“没事,多挑几次就练出来了。”林晚照咬牙稳住步伐。她必须尽快适应这种体力劳动,否则光是工分这一关就过不去。
菜地里已经有人在干活了。三婶领着几个妇女正在给白菜间苗,看见她们来,直起腰擦了把汗:“来啦?粪池在那边,小心点别溅身上。”
粪池是个半埋在地里的大缸,里面是沤了半个多月的粪水。气味冲得人眼睛发酸。林晚照屏住呼吸,用长柄粪瓢舀起肥料,一勺勺浇在菜根旁。
干了一个时辰,汗水已经浸透了里衣。林晚照直起腰,看向远方连绵的山峦。孙瘸子走了三天了,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陈铁柱说,他走时连地址都没留,只说“有缘再见”。
还有那些调查组的人。赵建国临走前,私下找她谈过一次。
“林晚照同志,你是烈士后人,组织上对你是有照顾的。”赵建国当时说,“如果你在乡下有什么困难,可以给这个地址写信。”
他留了个省城的信箱地址,没说是哪个单位。林晚照把那张纸条收好了,但没打算轻易动用——人情这东西,要用在刀刃上。
“歇会儿吧!”三婶招呼大家,“喝口水。”
妇女们围坐在田埂上,拿出各自带来的水壶。三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炒熟的黄豆,分给大家当零嘴。
“三婶,您家黄豆炒得真香。”林晚照接过几颗,确实香脆。
“今年的新豆子。”三婶笑眯眯的,“对了晚照,听说你识字?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
她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信封已经拆开,信纸被摩挲得发软。林晚照展开一看,是封家书,三婶在部队的儿子寄来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儿子在部队一切安好,寄了二十块钱和十斤粮票回家,让母亲保重身体。落款日期是上个月。
“你儿子真孝顺。”林晚照把信读给她听。
三婶眼眶有点红:“这孩子,自己不舍得吃穿,总惦记家里。晚照,你再帮我写封回信成不?我口述,你写。”
“行。”林晚照从随身带的小本子上撕下一页纸——这是扫盲班剩下的练习纸。
三婶口述,林晚照记录。无非是家里一切都好,钱收到了,让他别担心,在部队好好干。朴实无华,却字字真情。
写完信,其他妇女也围过来:“晚照,能帮我也写一封不?”“我闺女嫁到邻县,大半年没信了……”
林晚照一一应下。这个年代,识字的人是稀缺资源。她帮人写信,不收钱,不收礼,纯粹是帮忙。但人情债,有时候比真金白银更珍贵。
中午收工时,林晚照的肩膀已经磨破了皮。回到知青点,她打了盆温水,准备擦洗一下。水盆里倒映出她的脸——比刚来时黑了,瘦了,但眼神更亮了。
“林晚照,有人找!”院外有人喊。
她披上外套出去,看见陈铁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记账本。
“有个事得跟你说。”陈铁柱的表情严肃,“上个月的工分结算,你被扣了五分。”
“为什么?”
“说是有天下午你去仓库,提前了半小时收工。”陈铁柱翻开本子,“那天是十月二十八号,记工员写的是‘早退’。”
林晚照回忆起来。十月二十八号,是她第一次去仓库清点粮种的日子。那天周伯确实让她早点回去,说是仓库要锁门。但她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其他女工也都散了。
“那天不止我一个人早走。”她说。
“我知道。”陈铁柱压低声音,“但只有你被记了早退。记工员是王会计,他是王秀英的远房侄子。”
王秀英——她那个继母。
林晚照的心沉了沉。她原以为下乡就能摆脱那家人的阴影,现在看来,关系网这东西,能从上海延伸到江西的山村。
“五分是多少钱?”
“四分一厘五。”陈铁柱算给她听,“五分就是两毛钱。不多,但这是个信号——有人在盯着你,随时准备找茬。”
两毛钱在1975年能买一斤盐,或者四盒火柴。对林晚照来说不算大数目,但这背后的意味让她警惕。
“王会计在队里什么位置?”
“管账的二把手,赵会计的副手。”陈铁柱说,“这人爱占小便宜,但胆子不大。我猜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干的。”
“李国华的人?”
“不一定。”陈铁柱摇头,“李国华倒台了,他手下的人也树倒猢狲散。可能是以前的关系,也可能是……单纯看你新来的好欺负。”
林晚照明白了。这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如果她忍了,下次可能就是十分,二十分。工分是她在农村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能退让。
“工分能改吗?”
“难。”陈铁柱说,“账本已经报到公社了。除非有确凿证据证明记错了,否则改不了。”
确凿证据……林晚照思索着。那天下午,还有谁在仓库附近?
她想起来了。赵会计!他当时也在仓库,还跟她说过话。
“我去找赵会计。”
“等等。”陈铁柱拦住她,“赵会计是王会计的上司,但两人关系微妙。你这么直接去,可能会让赵会计为难。”
“那怎么办?”
陈铁柱沉默片刻:“晚上扫盲班,赵会计会来听课。那时候人多,你找机会私下问。”
这个办法稳妥。林晚照点头:“谢谢队长。”
“不用谢。”陈铁柱顿了顿,“你现在是队里的人了,我得照应着。”
他说完转身走了。林晚照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原装货”已经死了的队长,这个从2023年穿越来的灵魂,在这个陌生的年代里,成了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晚饭后,扫盲班照常开课。
今晚来的人格外多——可能是农闲了,也可能是听说林晚照讲课有趣。赵会计果然来了,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像是来检查工作的。
林晚照教了半小时常用字,然后宣布休息十分钟。她借着倒水的机会,走到赵会计身边。
“赵会计,有个事想请教您。”
赵会计推了推眼镜:“林老师请讲。”
“是关于工分的事。”林晚照压低声音,“我听说十月二十八号那天,我被记了早退。但我记得那天仓库要锁门,是周伯让我们早点走的。”
赵会计的表情严肃起来:“你确定?”
“确定。那天您也在仓库,还问我话了呢。”
赵会计回忆了一下,点头:“对,那天我是去了仓库。周伯是说让早点走,因为公社要来检查。”他翻开自己随身带的工作笔记,查了查,“那天我也提前走了,记的是正常工分。”
“那为什么……”
“我明白了。”赵会计合上本子,脸色不太好看,“这事我会查。如果真是记错了,下个月给你补上。”
“谢谢赵会计。”
“不用谢,这是应该的。”赵会计看着她,“林老师,你初来乍到,有些事可能不知道。队里的人际关系……比较复杂。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
这话是善意的提醒。林晚照感激地点头。
下半节课,她教得格外认真。下课后,赵会计先走了。林晚照收拾教具时,听见两个妇女在门口低声说话:
“听说了吗?王会计家出事了。”
“啥事?”
“他儿子在县城跟人打架,把人家头打破了,现在关在派出所呢。要赔钱,不然就得坐牢。”
“赔多少?”
“五十块!王会计到处借钱呢。”
林晚照心里一动。五十块在1975年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大半年的收入。王会计如果急需用钱,那扣她工分的事,可能不只是刁难那么简单。
她想起陈铁柱的话:“这人爱占小便宜,但胆子不大。”
如果一个爱占小便宜的人突然急需一大笔钱,会做什么?
第二天上工前,林晚照特意绕到队部。王会计果然在,正对着账本发愁,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没睡好。
“王会计早。”林晚照打招呼。
王会计抬头,看见是她,表情僵硬:“早。有事?”
“我想问问工分的事。”林晚照语气平和,“听说我上个月被记了早退,但那天仓库确实提前收工了。”
“账本上怎么写就是怎么。”王会计硬邦邦地说,“你要是有意见,找队长去。”
“我已经找过赵会计了。”林晚照说,“他说那天他也提前走了,记的是正常工分。”
王会计的脸色变了变。
林晚照继续说:“我还听说,您家里最近有点困难。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不用!”王会计打断她,声音有点慌,“我家的事不用你管。工分……工分的事我再看看。”
他匆匆收起账本,起身要走。
林晚照拦住他:“王会计,两毛钱对我来说不多,但对一个记工员来说,记错账是失职。赵会计说他会查,如果查出来是故意记错……”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王会计的额头冒出细汗:“我……我再核对核对。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
“那麻烦您了。”林晚照微笑,“对了,我听说县城派出所的王所长,跟我舅舅是战友。如果您儿子的事需要帮忙,我可以写封信问问。”
这是她编的。她根本没什么舅舅在县城。但王会计不知道。
果然,王会计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真的?”
“试试总没坏处。”林晚照说,“但前提是,我的工分得是对的。否则我写信的时候,也不好开口说这是帮一个克扣我工分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赤裸裸的交易了。
王会计沉默良久,最终咬牙:“行。工分我给你改回来。但写信的事……”
“我今晚就写。”林晚照承诺,“不过王会计,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能问问,不保证有用。”
“问问就行,问问就行。”
离开队部时,林晚照松了口气。她不喜欢这种交易,但在这个人情社会里,有时候不得不如此。
下午施肥时,她把这事告诉了陈铁柱。
陈铁柱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你做得对。在这种地方,不能一味硬刚,要学会周旋。”
“我觉得王会计可能还做了别的手脚。”林晚照说出自己的猜测,“他急需用钱,可能不只克扣了我的工分。”
“你的意思是……”
“查账。”林晚照说,“但得小心,不能打草惊蛇。”
陈铁柱点头:“这事交给我。我在队里这些年,还是有些门路的。”
两人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一群社员围在田埂边,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陈铁柱皱眉,快步走过去。
林晚照跟过去,看见田里倒着一个人——是李秀英,那个湖南来的女知青。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像是晕过去了。
“怎么了?”陈铁柱问。
旁边的王晓芬快哭了:“秀英说她头晕,然后就倒下了。我们已经喊了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很快赶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背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箱。他检查了李秀英的脉搏和瞳孔,眉头紧皱。
“营养不良,加上劳累过度。”医生下了判断,“得赶紧补充营养,不能再干重活了。”
“那工分……”有人小声问。
“命重要还是工分重要?”医生瞪了那人一眼。
陈铁柱当即决定:“李秀英休息三天,工分照记一半。林晚照,王晓芬,你们把她扶回知青点。”
林晚照和王晓芬一左一右扶着李秀英往回走。李秀英很轻,轻得像片叶子。她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骨头的形状,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回到知青点,把她安顿在床上。林晚照去灶台烧了锅热水,又从空间里悄悄取了点红糖——这是她之前用粮票在县城换的,一直舍不得吃。
冲了碗红糖水,端到李秀英床前。
“喝点吧,补充体力。”
李秀英睁开眼,看见红糖水,眼圈一下子红了:“晚照,这……这太金贵了……”
“身体要紧。”林晚照扶她坐起来,“你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李秀英低头喝糖水,半晌才说:“我家……我家穷。我下乡时,我妈把家里最后五块钱塞给我,让我省着花。我每个月工分钱,一大半都寄回家了……”
林晚照心里一酸。这个年代,太多人活着就是为了不饿死。
“以后别这样了。”她说,“身体垮了,什么都完了。”
“可我弟弟要上学,妹妹要吃饭……”
“总会有办法的。”林晚照拍拍她的手,“你先养好身体。工分的事,我跟队长说说,看能不能给你安排轻省点的活。”
李秀英的眼泪掉进碗里:“晚照,谢谢你……”
那天晚上,林晚照失眠了。她躺在木板床上,听着同屋三个女孩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沉甸甸的。
李秀英的晕倒不是个例。在这个年代,营养不良是普遍现象。她虽然有灵泉空间,能改善自己的体质,但帮不了所有人。
除非……除非她能做点什么,真正改变这里的状况。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年代文小说,主角们搞养殖、种经济作物、办加工厂,带着全村致富。但那需要资本,需要技术,更需要政策允许。
现在是1975年,离改革开放还有三年。搞个体经济是“投机倒把”,搞集体副业也得层层审批。
但总得试试。
她闭上眼睛,意识沉入空间。黑土地在月光下泛着肥沃的光泽,古井水面平静。她走到茅屋,翻开陈启明留下的那本笔记。
最后一页,除了关于2024年的警告,还有一行小字:
“改变未来,从改变现在开始。每一个微小的善举,都是对抗灾难的基石。”
她明白了。
拯救世界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时间,需要积累,需要她从眼前做起。
从帮三婶写信开始。
从纠正工分不公开始。
从照顾生病的同伴开始。
从在这个1975年的山村里,好好活下去开始。
窗外,月光如水。
林晚照握紧手腕上的银镯,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
四十九年很长。
长得足够她做很多事。
长得足够她,为那个遥远的2024年,积蓄足够的力量。
而现在,她要先过好眼前的每一天。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陈铁柱,谈谈怎么改善知青点的伙食。
毕竟,要改变世界,得先让大家吃饱饭。
这道理,放在哪个年代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