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量子永生 ...
-
春天像一位迟疑的访客,在北京的城墙内外徘徊。先是杨树褐色的葇荑花序在料峭风中散出黄色烟雾,接着是杏花在某个无人觉察的夜晚突然爆出满树云霞。林知黎书房窗外的老槐树,枝头终于挣脱了冬季的僵直,泛起一层几乎看不见的绿雾。
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量子力学的科普著作。这不是她惯常的阅读领域,但亚历克斯上周邮件中提到的一个概念,像一粒投入她思想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未曾平息。
“在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里,” 他写道,“每一个随机事件都会导致宇宙分裂成多个平行版本。想到这一点,我常常感到一种奇特的慰藉——在某个平行宇宙里,也许我们正并肩走在莫斯科的河堤上,或者在北海公园看盛开的海棠。”
这个想法具有某种危险的诱惑力。它像一剂温柔的麻醉药,可以暂时缓解现实距离带来的隐痛。但也像一座华丽的迷宫,让人在其中迷失对当下唯一性的珍视。
此刻,她读到了“薛定谔的猫”这个著名思想实验。那只既死又活的猫,存在于确定性的叠加态中,直到一次观测使其坍缩为单一现实。她合上书,走到窗前。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被“观测”确定的人生。
她想起昨晚与亚历克斯的视频通话。信号不算太好,画面偶尔卡顿,他的面容在像素化的马赛克和瞬间的清晰之间跳跃。就在某一个卡顿的瞬间,一个荒诞而迷人的念头击中了她:也许每一次信号中断,每一次微小的沟通误差,都标志着我们滑入了另一个平行宇宙,在那里,我们的故事有着微妙的差异。
这个想法让她既感到浪漫,又感到不安。
她回到书桌前,开始写信。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春日傍晚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邮件:主题 - 叠加态的我们
发件人:林知黎
时间:北京时间 19:43
亚历克斯,
你提到的“多世界诠释”,这些天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与我所熟悉的文学世界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想象着,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存在着无数个我们。也许在其中一个宇宙,论坛那天我没有举手提问,我们如同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各自燃烧,永不相交。在另一个宇宙,也许你接受了柏林而不是莫斯科的教职,我们相遇在完全不同的语境里。还有的宇宙里,也许没有疫情,没有国界,我们早已在真实的时空中分享了无数个晨昏。
这种想象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安慰——无论在这个宇宙我们面临多少困难,总有一个版本的“我们”正在体验最完美的可能性。就像拥有了一张无限额度的可能性信用卡,可以肆意透支所有未曾实现的未来。
但昨晚视频通话时,信号卡顿的那个瞬间,我看着你模糊又清晰的面容,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不安。
如果我们沉迷于平行宇宙的无限可能性,是否在无形中贬低了这个宇宙中我们联结的独特价值?那只既死又活的猫,在盒子打开前,它拥有所有的可能性。但唯有当盒子打开,观测发生,它才获得了一个真实的状态——无论是生是死。那个状态,因其唯一性和不可逆性,才具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也许,我们也是如此。每一次选择——我选择提问,你选择回应,我们选择持续这场对话——都是一次“观测”,都在无数平行可能性中坍缩出了我们独一无二的现实路径。这条路径,因其不可复制的偶然性和我们每一次主动的选择而显得珍贵。
我害怕“量子永生”的幻想会让我们变成情感的游客,在这个宇宙遭遇困难时,就寄望于另一个宇宙的“我们”正在享受圆满。但真正的勇气,难道不正是坚守在这个也许并不完美,但真实的宇宙里,共同面对所有的“信号卡顿”和“沟通误差”吗?
北京的春夜温暖而潮湿,窗外传来模糊的城市噪音。在这个确定的宇宙里,我坐在书桌前,给你写着这封信。这个事实,比所有平行宇宙的幻象都更让我心动。
期待你的 thoughts。
你的,
黎
发送邮件后,她推开窗户,让带着花香的夜风涌入书房。远处写字楼的灯光像排列整齐的量子点,每一个窗口后面,都是一个正在被观测的现实。
---
莫斯科的春天来得缓慢而艰难。积雪消融后露出潮湿的黑土,白桦树梢刚刚泛起若有若无的绿意。亚历克斯在研究所的办公室里读到林知黎的邮件时,窗外正下着冰冷的雨丝,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他反复读着“坍缩”这个词,感觉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这些天隐约感觉到却未能言明的困惑。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蓝色墨水在白板上流畅地延伸,画出量子叠加态的示意图,又画出波函数坍缩的模型。然后,在旁边,他画了一条蜿蜒的路径,标记为“我们的现实”。
回复邮件:主题 - Re: 叠加态的我们
发件人:Alexei Sokolov
时间:莫斯科时间 22:18
黎,
你的信像一道精准的激光,照亮了我心中那个朦胧的地带。你触及了一个比量子力学本身更深刻的哲学问题:可能性与现实,哪一个更珍贵?
在读到你的信之前,我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沉溺于“多世界诠释”提供的心理慰藉。它像数学上的无穷大,可以容纳所有的遗憾与错过。但你说得对,这是一种危险的逃避。
让我尝试从物理学的角度,来回应你的洞察。
在量子力学中,叠加态是潜在的、未分化的可能性海洋。而“观测”导致的坍缩,才是创造现实的行为。没有坍缩,就没有确定的历史,没有可讲述的故事。
我们的每一次选择,确实就像一次次观测行为。当你选择提问,当你选择在故宫为我讲解琉璃瓦的几何,当你选择在深夜回复我的邮件——这些选择都在不断地“坍缩”出我们共同的现实。这个现实路径,在无限的可能性之海中,成了一条被照亮的、独特的轨迹。
我想到一个也许不完美,但很形象的比喻:平行宇宙像是拥有无限分支的未完成交响乐手稿,每一个版本都有其美妙之处。但唯有被演奏出来的那个版本,才拥有了声音、节奏和在时间中展开的生命。我们的对话,我们的联结,就是我们在演奏属于我们的那个版本。也许它不是最完美的,但它是我们的。
你担心平行宇宙的想象会让我们变成情感的游客。我想补充的是:真正的危险不在于想象平行宇宙,而在于忘记这个宇宙才是我们唯一能够行动、能够选择、能够相爱的舞台。
事实上,正是意识到其他宇宙的存在,才让这个宇宙中的每一次选择显得如此庄严。知道有无数的“我们”可能错过,才让这个宇宙中的相遇变得如此奇迹。
此刻,莫斯科的雨声敲打着屋檐,像在为我们这个被“坍缩”出来的现实打着节拍。在这个确定的宇宙里,我坐在雨声中的书房,读着你的信,感受着一种比任何平行可能性都更真实的喜悦。
谢谢你将我从可能性的迷宫中带回到现实的坚实土地上。
你的,
亚历克斯
写完这封邮件,他并没有立刻发送。他走到窗边,看着雨中的城市。街灯在湿漉漉的 pavements 上投下破碎的光晕,每一个光晕都像一个被观测确定的微小宇宙。
他想起他们初识时的那个秋日,想起她提问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在那个时刻,无限的可能性坍缩成了唯一的现实——他们相遇的现实。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敬畏。
---
林知黎在次日清晨读到回信。晨光透过新生的槐树叶,在书桌上洒下晃动的光斑。她特别注意到“演奏”这个比喻——他们将共同演奏属于他们的版本。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种创造的庄严感。
她开始回复,手指在键盘上轻盈地跳跃,仿佛在弹奏一首无形的乐曲。
第二封邮件:主题 - 现实的纹理
发件人:林知黎
时间:北京时间 08:15
亚历克斯,
“演奏”的比喻美妙极了。这让我想到,也许平行宇宙提供了旋律的无限可能性,但唯有在这个宇宙,我们才能为它赋予音色和表情。
音色——那是你的俄语口音在说“同胚”时的独特质感,是我向你解释“留白”时选择的中文词汇的微妙韵味。表情——那是我们读到对方信件时不自觉泛起的微笑,是视频通话时因为一个思想共鸣而突然明亮的眼神。
这些质感、这些微妙的表情,是平行宇宙无法复制的。因为它们依赖于太多偶然的、具体的细节:那天的空气质量,我们各自喝的那杯咖啡的浓度,甚至当时窗外的光线角度。就像指纹一样,我们在这个宇宙共同创造的现实,有着独一无二的“纹理”。
我越来越觉得,真正的联结不是寻找“最优解”,而是共同创造“特解”。数学上,一个方程可能有无数解,但只有考虑到具体的初始条件和边界约束,才能找到那个在特定情境下有意义的特解。
我们就是这个巨大宇宙方程的一个“特解”。我们的价值不在于比其他平行宇宙的“我们”更优越,而在于我们是真实的,是在这个具体的时空条件下,由我们每一次选择共同塑造的。
今天北京的天空是一种罕见的琉璃蓝,阳光透过新生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我们不该问“哪个宇宙的我们更幸福”,而该问“在这个宇宙里,我们如何让我们的共同现实变得更加丰盈”。
感谢你与我一同“演奏”。
你的,
黎
这封邮件发出后,她感到一种奇特的轻松。平行宇宙的诱惑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一个逃避的出口,而是变成了衬托他们现实独特性的背景布。
---
接下来的通信中,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将这个隐喻深化。
亚历克斯写道:“如果我们是量子纠缠的粒子,那么我们的通信就像是持续进行的弱测量。它不会完全坍缩我们的波函数,但会 gently 地引导它,让我们的状态保持相干。”
林知黎回复:“那么让我们做两个优雅地纠缠着的粒子吧。既保持各自的自旋,又在遥远的距离上神秘地关联。这种关联本身,就是对宇宙分离性的一种美丽反驳。”
他们开始玩一个思想游戏:想象某个平行宇宙的“他们”正在经历什么。有的版本浪漫得如同爱情电影,在巴黎的咖啡馆里讨论存在主义;有的版本平淡日常,在为谁洗碗这样的小事上拌嘴;还有的版本充满遗憾,因为某个微小的误会而永远错过。
但这个游戏不再带来焦虑或羡慕,反而成了确认当下选择的一种方式。每一次想象其他宇宙的“他们”,都让这个宇宙的他们更加珍惜已经坍缩出来的现实。
春天深入,北京的杨絮开始飞舞,像无数个微型的平行宇宙在空气中飘荡。林知黎在信中写道:“走在杨絮纷飞的街上,我想象每一个絮团都是一个可能的宇宙。但只有一个宇宙里,这个杨絮飘进了我的窗子,落在了我正在给你写信的纸上。”
亚历克斯回复了一张照片:莫斯科河上融化的浮冰,在阳光下像破碎的镜子。“每一个冰片都映出不同的天空,”他写道,“但只有这一片,映出了我拿着手机为你拍照的身影。”
---
一个月后的深夜,林知黎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同时经历着无数个平行宇宙的版本:一个是她在莫斯科的红场上与亚历克斯并肩行走,一个是他们在某个国际会议的走廊里擦肩而过,还有一个是她独自一人在北京的深夜里写作。
醒来时,晨光熹微,梦境的碎片在脑中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奇异的感受。她坐到书桌前,写下最后的思考:
“昨夜梦境纷繁,今晨醒来,唯有一事确定:在所有的平行宇宙中,唯有这个宇宙的我,正在经历着与你的这场对话。这个事实,让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都黯然失色。我们不是选择了最优的路径,而是通过选择,让这条路径成为了最优。”
亚历克斯在回复中,附上了一个简单的数学表达:
** |ψ?? = α|相遇?? + β|错过?? **
** 但 ??相遇|ψ?? = 1 **
他写道:“在量子态中,我们既包含相遇的可能性,也包含错过的可能性。但当我们相互‘观测’时,相遇的概率变成了百分之百。这不是偶然,而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读着这行公式,林知黎会心地笑了。他们终于在这片量子永生的迷宫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坚实土地。不是通过否认其他可能性的存在,而是通过全身心地拥抱这个已经被他们选择、被他们观测、被他们共同创造的现实。
窗外的槐花不知何时已经盛开,香气随着春风阵阵涌入。在这个确定的宇宙里,春天正在全面展开,而他们的对话,也如同自然界万物,沿着唯一真实的路径,坚定地向前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