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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长街未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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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街的夜市比白日里更热闹三分。
天色刚擦黑,整条长街便活了过来。
各家铺子门前挑出形态各异的灯笼,暖黄的光连成一片长河,照亮青石板路,也照亮熙攘的人潮与妖影。
空气里有糖稀的甜,木屑的清苦,还有各色小吃蒸腾的热气,混成夜市暖烘烘的生机。
清涟牵着疏影的手,随着人流慢慢走。她眼睛不够用似的左右张望。
左边铺子里,虎妖工匠赤着膊推刨子,卷起雪白刨花。他做得很稳,眉宇间有种专注,像是在和木头说话。架子上摆着做好的妆匣、笔架,榫卯严实,线条温润。他的学徒是个年轻人类,正埋头打磨木碗。
右边摊子前围着几个孩童,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老翁,正对着小铜灯吹糖稀。气息吞吐间,一条鲤鱼就在他枯瘦的掌中成了形,晶莹剔透。孩子们看得眼睛亮亮的,老翁笑呵呵的。
……
清涟在一处刺绣摊子前驻足良久。
摊主是位约莫三十许的妇人,荆钗布裙,正就着灯笼的光绣一方帕子。她绣的是常见的蝶恋花纹样,针脚极富灵气。
“姐姐这蝶翅的丝线劈得真细,”清涟赞道,“过渡也自然。”
妇人闻声抬头,见清涟目光清亮,便笑了笑:“姑娘懂行。这蝶翅用了八丝分晕,费功夫。”她将绣绷略略转向清涟,
“不过如今肯为这‘费功夫’掏钱的主顾,不多了。大多要快,要花样新奇,针脚粗些也不打紧。”
清涟在她身旁的小凳上坐下:“那姐姐为何还绣得这样精细?”
妇人手下未停:“起初是喜欢。后来靠这个吃饭,也曾赶过工,潦草过。”
“可那般绣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爱看,日子久了,连拿针都觉得烦。”
她抬头看了看街上暖融的灯火,轻声说道:
“好在这些年光景还算太平,运河畅通,商旅往来多。我们这些小本生意,虽发不了财,倒也能糊口,有余力讲究些心里妥帖。若是搁在早年战乱水患的时候,或是漕运断绝,市面冷清的年头……”
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笑了笑,
“那便是想慢也慢不下来,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针脚细不细,心里妥不妥帖。”
清涟怔了怔。
妇人已低头继续绣花,灯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影子。
她谢过妇人,起身继续往前走。
那番话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疏影跟在她身侧,并未言语。
清涟再看向那些忙碌的摊位……
虎妖工匠正举着刨好的木料对灯细看,吹糖老翁将新吹的小猴子递给踮脚的小妖童,扇子铺的姐妹头碰头商量着什么……
他们神情里那种安宁和愉悦都是真的。
可这份安宁,是建立在“这些年光景还算太平”,“运河畅通,商旅往来多”之上的。
若热爱变成了生计,那这份热情又还剩多少?
若世道不好,这些手艺,这份从容,还能剩多少?
“疏影,”清涟轻声开口,“你说……若真心喜欢一件事,却不得不靠它来谋生,会不会反倒……把那份喜欢磨没了?”
疏影沉默片刻,扫过那些忙碌的摊位。
“你看他们,像磨没了的样子么?”她看向清涟,“你也明白,他们今日能这样,不单是因着自己有多喜欢……”
“百年前姑苏也曾遭过兵祸。那时我见过的市集,卖的多是粗陋的干粮,修补的活计,人人脸上带着惶急……手艺和喜爱,那是太平年月才敢细想的。”
清涟想起闻心斋藏书阁里蒙尘的地方志也记载过姑苏城曾经的动荡……心头一紧。
那份可以从容琢磨手艺的快乐,底下垫着的是整个时代的安稳。
热爱或许能让人在艰辛中抓住一丝光亮,但若生存本身已耗尽所有力气,那点光亮又能燃烧多久呢?
她明白了。
那绣娘选择“慢下来”,不仅是个人的坚守,更是因为幸运……幸运地活在了一个允许她这样选择的时代,她能踏踏实实一边赚着活命的钱,一边还能摸到心里那点喜欢。
这喜欢没有被磨掉。
它被更现实的东西托住了,是太平的世道,是还能做下去的生意,是买了东西付钱的主顾。
夜市依旧喧嚣,灯火依旧温暖。
可清涟看着这满街祥和,觉得这祥和不是凭空来的,很脆弱也很珍贵。
“所以,”她低声说,整理着思绪,“能把爱好做成生计,还能在其中找到快乐,不仅需要自己坚持,还需要……时代允许。”
疏影握了握她的手,“嗯”的轻声回应。
清涟心里的感悟比来时更重了些也更实在了。
她开始懂得一个人的“喜欢”和“心安”从来不全是自己说了就算的。它们长在时代的土里,需要风调雨顺也需要天地成全。
而这或许就是活在人间最真实的样子。
长街未尽,灯火如昼。
清涟抬起头发觉夜空已满是星子。
夜市的光太亮,方才只顾着看街景,竟忘了抬头。此刻一眼望去,天幕上的星星密密铺开,远处几缕薄云被夜风推着缓缓漫过星河。
“星星真多。”她轻声说,有些出神。
“想看更清楚些?”
清涟点点头。
下一刻,疏影揽住她的腰,足尖轻点,两人便离了地面。清涟只觉眼前景物一晃,身子已被一道温凉的阴影轻轻裹住,再定神时,已稳稳落在一处高高的屋脊上。
是临河一处茶楼的瓦顶,地势高,视野开阔。
底下夜市的喧嚷声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水,反倒衬得此处格外清静。
清涟在屋脊上坐下,疏影在她身侧并肩坐了。星河仿佛近了许多,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亮得晃眼。
这情景……太过熟悉。
清涟望着星空,记忆忽地漫了上来。
……也是这样的夜晚,在闻心斋最高的藏书阁楼顶。那时她约莫十二三岁,半夜偷偷爬起来,抱着毯子溜出房门,爬到一处只有她知道的小小天台。
疏影那时还不能完全凝成如今这般清晰的人形,多半是一团浓些的影子,陪她坐在石板上。
“影子姐姐,星星为什么有的亮有的暗呢?”她记得自己这样问过,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
那团影子静静的,而后有声音直接响在她心里:“因为它们离我们远近不同。也和它们自己……燃得旺不旺有关。”
“像灯油一样么?”
“嗯。有些灯油足,就亮得久些;有些快燃尽了,就暗下去。”
她那时似懂非懂,又指着天边一道光痕问:“那个呢?那个一闪就不见了。”
“那是流星。燃尽了,最后亮一下,然后就散了。”
“散了……去哪儿了?”
“变成别的光,别的热,洒在别处了。”
“万物都是这样,聚了散,散了又聚。我们影妖也是……阳光、月光、烛光……只要是光,照出的影子攒够了灵,过了百年,或许就能凝出一点自己的意识。”
她听得入神:“那风呢?雨呢?它们也能聚灵么?”
“能。只是更难。风无定形,雨易散,要聚成有灵识的存在需要更长更久的机缘……”
“但若成了,便是很特别的。”
那时清涟还不完全明白这些话里的分量,只觉得神奇。她靠在影子身边,望着星空,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在床上,毯子盖得好好的,窗外的天刚蒙蒙亮。
……
“在想从前的事?”疏影的询问将她从回忆里拉回。
清涟转过头望向疏影,眼前的人面容清晰而真实,再不是当年那团模糊的影子。
“嗯,”清涟靠上她的肩,“想起以前在阁楼顶,你也陪我这样看过星星。”
疏影伸手将她揽住:“那时你问题很多。”
“现在也不少。”清涟笑了,又望向星空,“只是现在……好像更能听懂你当时说的话了。”
万物聚散,光与影的相生,漫长的等待与凝练……
这些不再是抽象的道理,是她此亲身经历的东西……蠡湖的蚌妖,文庙的禊帖,运河的蚣蝮,甚至她自己指尖流出的织梦灵丝……
无不是这聚散生灭中的一环。
“疏影,”她轻声问,“你现在看这些星星,和百年前看时感觉还一样么?”
疏影沉默了片刻。
“星星是一样的,”缓缓道,“看星星的人不一样了。”
清涟侧过脸瞧她,嘴角弯起来:“疏影姐姐,你如今……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怎么,”疏影垂眸,眼底映着星子,“不爱听吗?”
“爱听。”清涟凑近。
“就是觉得……从前那个影子姐姐,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从前那个小丫头,也不会这样调侃我。”
“……那我变了么?”
“变了。”疏影伸手,拂过清涟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变得更会哄人了。”
“那是自然……”
疏影望着清涟的眼睛,自己唇角的笑意在百年前绝不会这般自然……清涟蹭着她下巴笑时,动作里已寻不见当初的羞怯……
那些初时的悸动并未消失,只是沉进了朝夕相处的呼吸里……她们都已为对方细微地调整了自己的姿态。
如今一个眼神,一句笑语,都成了自然而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