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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蚣蝮相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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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燃到第三炷时,石雕的眼睛活了。
先是“咔”一声,在寂静的滩岸上脆得像冰裂。所有船工都屏住了呼吸。
清涟看见那石雕圆睁的双目里,渐渐沁出温润的青光,像深潭底被月光唤醒的苔痕。
光顺着石身纹路往下淌,所过之处,风雨磨蚀的痕迹悄然褪去,露出底下幽蓝如深夜湖水的光泽。
“来了……”老舵工喃喃着往后退。
青灰的石皮正一片片剥落,轻柔如蝉蜕。
幽蓝的光从内里透出来,愈发明亮,将整尊石雕笼在柔和的光晕里,充斥某种古老的威严。
光影中,龙首缓缓抬起。
石质的僵硬化作流畅的曲线,须髯在水汽中无声浮动。龟身舒展开,变作修长优美的鱼身,层层幽蓝鳞片映着天光水色。它悬在离岸数尺的空中,身下雾气自动分开,露出一圈清澈水面。
——镇守此间千年的龙子蚣蝮,醒了。
它低头看向岸上,目光在疏影身上顿了顿,又落在清涟腕间隐约的契痕上,眼里掠过温和的了然。
“百年之期又到了。”声音直接在众人心中响起,清朗如玉击,带着水流的回响,“难为你们还记得老规矩。”
船工们纷纷跪倒,船老大颤声道:“蚣蝮爷显灵,求您疏通水路……”
蚣蝮尾鳍轻摆,一道柔和的蓝光将众人托起。“不必跪。这段水路淤塞,非寻常泥沙,是灵脉打了死结——”它转向清涟与疏影,“二位是这一代的安抚者?”
清涟定了定神,上前半步施礼:“姑苏闻心斋清涟,与道侣疏影,巡护灵脉至此。”
“清涟……疏影……”蚣蝮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光华流转,像在翻阅漫长记忆,“好。不过今年这结,打得有些特别。”
它游近岸边。
清涟这才看清,那些幽蓝鳞片上天然生着细密纹路,竟与运河走势暗暗相合。
“运河灵脉千年流转,每百年一次大循环。以往那些孩子来,”蚣蝮语气像说自家晚辈,“多是顺水流方向以灵力疏导,将郁结处慢慢化开——如疏河道,费时却稳妥。”
尾鳍轻拍水面,溅起几点幽蓝光屑:“今年不同。浊灵不知从何滋生,竟缠到了灵脉最深处,像水草缠死了船锚。光疏导水流,已够不着根了。”
疏影开口:“需入灵脉核心。”
“聪明。”蚣蝮赞许地看她,“但核心非肉身可至。需要一道‘引子’,能深入水脉之底,又不被浊灵同化——”目光落在清涟身上,“小姑娘,你身上有种特别气息……似能‘编织’什么?”
清涟心中一动:“晚辈灵韵可化丝线,引导、连接灵脉。”
“正是!”蚣蝮眼中光华大盛,“曾经疏浚三湾,用的‘以水治水’之法——开凿弯道缓水势,让泥沙自然沉积预设浅滩。如今灵脉淤塞,道理相通。需有人深入核心,将浊灵‘引导’向合宜的宣泄处,而非强拔。”
它望向雾气深处:“我可调动运河本源之力,在下方第三湾处撑开一处浅滩灵域。浊灵引入其中,会如泥沙般自然沉淀,百年后化为灵脉养分。但前提是——”
“需有人将浊灵从核心引到那里。”疏影接道。
“正是。”蚣蝮悠悠道,“我能开道,能设滩,却碰不得那些缠住灵脉的浊灵。一碰,它们便应激反噬,灵脉立时有崩毁之险。”它看向清涟,“你的丝线,或许温柔些。”
清涟细看蚣蝮鳞上纹路,忽然道:“前辈鳞上纹路……与三湾水道图一般无二。”
蚣蝮笑了,笑声如清泉漱石:“我镇守此地上千年,运河每一道弯,每一处深浅,早刻进鳞甲里了。你眼尖。”
“若顺这纹路走……”清涟指尖泛起天青光晕,一缕灵丝探出,轻触鳞甲。灵丝未穿透,沿着鳞片天然沟壑蜿蜒,竟畅通无阻。
“好!”蚣蝮赞道,“就顺我鳞路来。我会将灵脉核心影像通过这些纹路传你。你看准浊灵缠绕的节点,以灵丝轻触引导,切莫强拉——”
又看疏影:“影妖姑娘。灵丝需一条安全的‘路径’深入水底。你的妖力,可否在前开路,避开沿途散逸的浊灵乱流?”
疏影颔首:“可。”
“那便妥了。”蚣蝮周身幽蓝光芒渐盛,身形愈发凝实,“老规矩,我撑场面,你们解麻烦。百年搭档,一如既往。”
语气轻松如聊家常,但清涟听出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百年复百年,它就这样守着这段水路,等一个又一个如她们这般的人前来。
“开始吧。”疏影轻声道,脚下阴影如墨入水,悄无声息渗入江面。
蚣蝮仰首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幽蓝光华冲天而起,没入茫茫灰雾深处。雾墙剧烈翻涌,似有巨物在其中苏醒。
清涟屏息凝神,指尖灵丝莹莹亮着,顺鳞片纹路,感受来自运河深处灵脉搏动。
灵丝顺着蚣蝮鳞甲纹路蜿蜒而下,疏影的暗影在前方铺开一条幽深小径。
当灵丝触到灵脉深处那些灰暗缠结时,轻轻一引,像拂过琴弦最细微的颤动。
缠绕的浊灵竟真顺着灵丝引导的方向,缓缓松开了死结,它们化作缕缕灰烟,沿着暗影铺就的路径,流向第三湾处那片幽蓝的“浅滩灵域”。
一入其中,便如泥沙入潭,沉沉下坠,再不起波澜。
整个过程静得像一场梦。
江心的雾墙开始松动。
先是边缘泛起涟漪般的波动,接着整片灰雾像被无形的手搅动,缓缓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中心处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灰雾被尽数吸入漩涡中心,又在深处那幽蓝光华的净化下,化作点点晶莹的水汽,消散在夜色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江面澄澈如镜。
月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在水面铺开一条碎银般的路。
远处的广陵灯火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晃晃悠悠,比雾里看着真切多了,风也清了。
船工们怔怔望着突然开阔的江面,不知谁先“啊”了一声,人群里爆发出低低的欢呼。老舵工抹了把脸,哑着嗓子道:“通了……真通了……”
蚣蝮悬浮在水面上,幽蓝的身躯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它低下头,看向岸边并立的两人。
“多谢。”
声音直接响在二人心中,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真切的温度,
“历代安抚者至此,多要费上三五日功夫疏导化解。像二位这般干脆利落的,倒是少见。”
清涟还有些恍惚。
她原以为又要经历一场如蠡湖或云绮阁那样的周折,谁知竟这般……顺遂……
“是前辈指引得当。”她诚心道。
蚣蝮却摆了摆尾鳍:“非也。是你们的路子,正合了这运河灵脉的性子。”它眼中似有深意,“水这东西,看似至柔,实则自有它的脉络与脾气。强堵不如疏导,硬掰不如顺应——你们深谙此道。”
它又看向疏影:“影妖姑娘的开道,精妙得很。不惊不扰,只铺一条安静的路,这恰恰是水脉最喜欢的。”
疏影微微颔首:“分内之事。”
蚣蝮笑了笑,身形开始渐渐淡去,幽蓝的光华重新收敛。
“水路已通,我可安心再睡。二位在广陵若遇难处——”它顿了顿,尾鳍轻点水面,一枚幽蓝鳞片脱落,轻飘飘飞到清涟面前,“以此为凭,可唤我一次。”
鳞片入手温凉,泛着淡淡的水光。清涟小心收好,郑重施礼:“谢前辈。”
蚣蝮的身影彻底没入水中,那尊青灰石雕重新显露,眼里的青光也已隐去,又变回沉默的模样。滩岸前的江水,已清澈得能看见底下摇曳的水草。
船工们忙着重新启航。
船老大亲自过来道谢,还要塞银钱,被清涟婉拒了。老舵工拉着她们说了好些广陵哪家客栈干净,哪处吃食地道的话,这才被催着上船。
漕船缓缓驶离浅滩,船行得稳当,滑入开阔的江面。
清涟站在船头,夜风吹动她的衣襟。疏影走到她身侧,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没想到这般顺利。”清涟像在自言自语。
“不好么?”疏影侧脸看她。
“好自然是好。”清涟靠在她肩上,“只是……这一路走来,总觉得该更艰难些。蠡湖也好,毗陵也罢,哪次不是费尽周折。广陵有神兽镇守,反倒……”她找不到合适的词。
“反倒像回了家?”疏影接道。
清涟随即笑了:“是了,就是这感觉。”
船抵广陵码头时,已近子时。
但码头上依旧灯火通明,挑夫、小贩、等客的驴车……喧嚷的人声混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热腾腾的,与方才江上的清寂截然不同。
她们依着老舵工的指点,寻了处临河的小客栈。房间不大,推窗正对着一道支流,水面泊着几艘乌篷船,船头挂的灯笼映得河水一片暖黄。
梳洗罢,二人并肩躺在榻上。
窗外隐约传来晚归船家的摇橹声、谁家孩子的啼哭、更夫悠长的梆子响……
清涟在黑暗里睁着眼,忽然道:“疏影,我们明日……不急着赶路吧?”
“嗯。”
“在广陵歇两日?”
“我想尝尝这里的药膳鸡,听说要排很长的队。”
“那我早些去占位,让你多睡会儿。”
“还想买些绒花……广陵的绒花做得精巧。”
“知道你见着这些就走不动,带足银钱了。”
“关东街的夜市听说有很多手艺人,我们去逛逛?”
“这么贪心?鸡要吃,花要买,街也要逛……都依你。”
清涟侧过身,在黑暗里描摹身边人模糊的轮廓……疏影近来话确实多了,而且句句有回应。
她伸手轻轻环住疏影的腰,将脸埋进她颈窝……这回应,还想要再听更多。
“……再说一句。”
“……都依你。”
“那我还想尝尝糖煎藕。”
“我们去买。”
“疏影。”
“嗯?”
“……没事,就是想听你应我。”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温温的。
“我在。”
“再应一声。”
“在呢。”
“疏影……”
“嗯,在。”
清涟把发烫的脸颊更深蹭了蹭,声音闷闷的:
“……我还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