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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乌龙列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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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带着硝烟和焦糊的气味,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轮渡靠岸时的撞击声,让我和妹妹同时一颤,仿佛那爆炸还在耳边轰鸣。
对岸的码头同样混乱,挤满了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惊魂未定的人群。哭喊声、寻找失散亲人的呼唤声、维持秩序人员嘶哑的指令声……交织成一片,比刚才在江对岸时更添了几分绝望和悲怆。人们脸上不再是逃离时的急切,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妹妹江月还在我怀里不住地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小小的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一抽一抽。她的大眼睛里,那片曾经映着动画片光彩的明亮,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恐惧,死死望着江对岸那片尚未熄灭的、地狱般的火光。
“爸爸妈妈……下一班船……还能来吗?”她抬起头,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问我,声音里还残存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侥幸。
我看着对岸的浓烟,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那冲天的火光已经说明了一切。下一班船?永远不会有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模糊记忆,那个锁着银色箱子的书房,那个有西瓜和风扇声的夏天,那个会拍拍我头、眼神复杂的父亲,那个会用温暖手臂搂住我们的母亲……都在那场精确的爆炸中,化为了乌有。
巨大的悲伤像浪潮一样袭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也想放声大哭,想对着江面嘶喊。但当我低头,看到妹妹那双完全依赖着我的、盈满泪水的眼睛,看到她还紧紧抓着我衣角的小手,那股几乎要击垮我的软弱,被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坚硬的东西顶住了。
我是哥哥。爸爸说,要照顾好妹妹。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刺鼻的烟味呛得我咳嗽起来。我用袖子狠狠地擦掉自己眼角溢出的湿意,然后笨拙地、却尽量轻柔地去擦妹妹脸上的泪。
“月月,不哭了。”我的声音沙哑,但努力让它听起来平稳,“爸爸妈妈……他们希望我们勇敢。”
妹妹抽噎着,茫然地看着我。
“我们现在只有彼此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下决心,“我们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爸爸说过,要往南走。”
南边,那里应该是安全的,是爸爸妈妈原本要带我们去的地方。这个目标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虽然遥远,却给了我支撑下去的力量。
妹妹似懂非懂,但她看着我异常严肃的脸,还是像小鸡啄米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们在混乱的码头上,遵循着爸爸最后的嘱咐——“乖乖等着”。我们找了一个相对不那么拥挤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们死死盯着每一个从轮渡上下来的人,渴望能在其中找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希望像风中残烛,明明知道可能已经熄灭,却还是忍不住用目光去守护。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天色从昏黄变为漆黑,对岸的火光在夜色中更加刺眼。码头上的人渐渐稀疏,被疏散、被安置,或者自行离开。最后一批轮渡也早已停航,江面只剩下黑暗和死寂。冰冷的绝望,像这夜间的寒气,一丝丝渗透进我们的骨髓里。
爸爸妈妈,不会来了。
第三天清晨,当晨曦再次照亮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时,我拉着妹妹站了起来。她的嘴唇干裂,小脸脏兮兮的,眼神麻木。我们带来的食物和水已经所剩无几。
“我们走。”我对妹妹说,声音干涩。
“去哪里?”
“去火车站。坐火车,去南方。”我重复着爸爸最初的计划,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离开码头,我们跟着零星的人流,向着记忆中爸爸提到过的火车站方向走去。城市同样遭受了打击,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街道上散布着瓦砾,空气中弥漫着同样的焦糊味。这座陌生的城市,用它破败的面容迎接了我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火车站,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混乱和庞大。巨大的穹顶下,人山人海,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电子显示屏大部分是黑的,偶尔亮起的几块,也滚动着大量“延误”、“取消”、“待定”的字样。人们像无头的苍蝇,挤在售票窗口前,挤在问讯处,挤在每一个可能得到信息的角落。哭喊、争吵、哀求……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我紧紧拉着妹妹,挤在人群中,试图看清那些模糊的屏幕上的字,或者听懂广播里含混不清的播报。但我很快就绝望了。屏幕上那些城市名字,我大多不认识,它们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个陌生的符号,我根本分不清哪个在南,哪个在北。广播里的声音被噪音干扰,断断续续,我努力竖起耳朵,也只能捕捉到“XX次列车……进站……停靠……”之类的碎片。
我站在原地,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将我淹没。计划听起来简单——去南方。可具体要去哪个城市?坐哪一趟车?怎么买票?我们身上那点零钱够吗?所有这些现实的问题,像一堵堵高墙,矗立在我这个十岁孩子的面前。妹妹仰头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不敢流露出丝毫的怯懦。
就在这时,一阵呼喊声传来。
“还我孩子!”“别跑!”一对夫妇大叫
“老大,不是这俩!”“跑!”
“拐小孩的吗?”江月问。
”嗯……那儿不安全,去这儿”
我立刻拉紧江月,融入了另一群人中。
就在我们像两片浮萍般被人潮推来搡去,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不同人。
他们和周围混乱的人群截然不同。大约有十几个年轻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的、类似工作服的服装,排着不算特别整齐但明显有秩序的队伍,正在一个工作人员的指引下,通过一个检票口。他们的表情大多严肃,带着一种奔赴任务的庄重,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队伍前进。
更显眼的,是队伍旁边跟着的几位军人叔叔。他们穿着绿色的作训服(虽然有些脏旧),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维护着这支小队伍的秩序。在那一片混乱的景象中,这一小支井然有序、还有军人护送的队伍,像激流中的一块礁石,显得格外醒目和……可靠。
一个念头像电光石火般闪过我几乎停滞的大脑:跟着他们!他们有军人叔叔保护,肯定是去安全的地方!他们这么有秩序,肯定是知道该去哪里!
来不及多想,也由不得我多想。生存的本能压倒了理智的判断。我紧紧攥住妹妹的手,低声快速说:“月月,跟上那几位叔叔!一定安全”
我们像两个小小的影子,凭借着身材瘦小的优势,在人群中穿梭,小心翼翼地跟在了那支队伍的末尾。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两个突然多出来的“小尾巴”。我的心“怦怦”直跳,既害怕被赶走,又为找到了“方向”而隐隐激动。
我们跟着他们,顺利地通过了一个检票口,走上了嘈杂昏暗的月台。月台上停着一列墨绿色的火车,看起来比我们平时见的火车要旧很多,车厢外表甚至有些地方漆皮都剥落了。那支队伍在军人叔叔的指挥下,有序地登上了其中几节车厢。
我拉着妹妹,趁乱也跟着挤了上去。车厢里人很多,空气污浊,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和方便面的味道。我们找不到座位,只能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蜷缩下来。这里摇晃得厉害,噪音也大,但至少,我们上车了。
“哥……”江月有点颤抖。
“哥……哥……”
“别说话!”我打断了她
火车在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汽笛声中,缓缓开动了。
看着窗外逐渐加速后退的站台和城市建筑,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感到一丝虚脱般的庆幸。我们终于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踏上了南下的旅程……吧?
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同样陌生的田野和村庄。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员开始查票、登记。轮到我们时,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和前面那些穿蓝衣服的叔叔是一起的。列车员看了看我们脏兮兮的小脸和惊恐的眼神,又看了看我们身上简陋的行李,皱了皱眉,但最终只是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没有多问,也没有赶我们下车。这让我更加确信,我们跟对了人。
旅途漫长而煎熬。我和妹妹分吃着最后一点干粮,小心翼翼地喝着水。周围的乘客大多沉默,脸上带着相似的疲惫和忧虑。偶尔的交谈声,也透露出对前路的迷茫。
直到第二天下午,火车在一个大站停靠了较长时间。站台上的广播清晰地响了起来: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岭站,就要到了……请前往北岭及周边地区的旅客做好准备……”
北……岭?
我猛地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广播又重复了一遍。
北岭?!
我记得这个名字!在以前看天气预报的时候,或者听大人闲聊时提到过!那是一个……那是一个在东北方向的城市!比我们滨河市还要靠北!几乎是在边境线附近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我整个人都傻了,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南下?我们不仅没有南下,反而朝着与目标完全相反的方向,朝着可能更危险、更靠近战火的北方,行驶了整整一天一夜!我看着窗外陌生而寒冷的北方景色,看着站台上穿着厚实衣物的人群,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像冰水一样泼了我一身。我紧紧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身体因为恐惧和后知后觉的震惊而微微发抖。
“哥你为什么……”江月惊恐地说。
“月月……我们完了”我忍不住地哭了“我把一切都……弄坏了”
我们不仅失去了父母,还在这逃亡的路上,彻底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