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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直球与回避 ...

  •   重返滨河市的生活,像一幅色调复杂的油画。底色是老房子里挥之不去的尘埃与回忆的晦暗,以及周守仁那虽远在南方向却依旧如蛛网般笼罩的控制阴影;而在这片晦暗之上,却因为苏怀希的出现,涂抹上了几笔明亮到几乎有些刺眼、带着青春期特有躁动与慌乱的色彩。

      我那几乎不加掩饰的热情,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显然并不仅限于我自己的心湖。苏怀希和她的好朋友,一个叫林薇的、性格看起来更外向泼辣的女生,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我这频繁回头、借东问西背后所隐藏的、笨拙而炽热的心思。

      变化是微妙而循序渐进的。起初,苏怀希只是在我回头时,报以那惯有的、带着善意的浅浅微笑。但渐渐地,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点戏谑的玩味。她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友善,有时会带着一种探究,仿佛在打量一个有趣的、行为模式固定的实验对象。

      终于,在一个课间,我再次以一道并不算太难的地理题为由回头请教时,她没有立刻看题,而是单手托着腮,那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嘴角弯起一个比平时更明显些的弧度,声音清亮,带着点不经意的、却又直击核心的调侃:

      “江辰,你每天回头这么多次,该不会是……暗恋我吧?”
      “轰”的一下,血液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脸颊和耳朵像被点着了般滚烫。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我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如此不加掩饰地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这完全超出了我一个十四岁少年所能应对的范畴。

      “啊?没……没有!怎么可能!”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矢口否认,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带着明显的慌乱。我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抠着摊开的地理课本边缘,仿佛那能给我一点支撑。“我就是……就是有些问题不太懂,觉得你学习还可以吧,所以……”

      我的解释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不信。

      苏怀希看着我这副窘迫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但她没有继续穷追猛打,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那语调里的意味不言自明。然后她才低下头,开始看我指的那道题,用笔轻轻点着地图,简单地讲解起来。她讲解的声音依旧平和,但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她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和我那拙劣不堪的否认。
      这次“直球”攻击之后,苏怀希似乎并没有因此疏远我,反而对我产生了一种……更浓厚的兴趣?她开始更加留意我,或者说,留意与我相关的一切。

      有一天下午放学,江月照例来我们班级门口等我一起回家。这是周守仁定下的规矩,为了“安全”,我们必须结伴而行。江月依旧很害羞,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我们班后门外的走廊角落,低垂着头,等着我收拾好书包出去。

      那天我正好被数学老师留下交代点事情,耽搁了一会儿。等我走出教室时,看到苏怀希和她的闺蜜林薇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离江月不远的地方,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偶尔瞟向安静等待的江月。

      看到我出来,苏怀希径直走了过来,很自然地跟我打了声招呼,然后目光转向依旧低着头的江月,问道:“江辰,那个每天下来等你的初一小女孩,是谁啊?”

      我的心微微一紧。关于我们的身份和过去,是必须严守的秘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平常:“嗯,是我亲妹妹,江月。”

      苏怀希听了,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并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又看了江月一眼,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对于江月那种过分安静和疏离状态的本能观察。她没有再说什么,和林薇一起转身离开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拉起江月的衣角往校外走。江月小声问我:“哥哥,刚才那个姐姐……是谁啊?”

      “一个同学。”我含糊地回答,心里却因为苏怀希刚才的询问而泛起一丝微澜。她注意到了江月,这让我在感到一丝被关注的小小窃喜之余,也隐隐有些不安。

      真正的、让我完全不知所措的互动,发生在十月中旬的一次物理实验课上。那次的课题是简单的电路连接。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物理老师的有意安排,我和苏怀希被分在了同一组。

      实验室里弥漫着橡胶电线、金属元器件和旧木桌混合的气味。我们面对面坐在实验桌两侧,桌上摊着电池、小灯泡、开关和几卷红黑导线。实验步骤很简单,按照电路图连接即可。

      我拿起一根红色的导线,准备将它连接到开关的一个接线柱上。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金属螺帽时,坐在对面的苏怀希,突然也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根红色导线的另一头,靠近绝缘橡胶皮的位置。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随意,但目的明确。
      我愣住了,手指僵在半空,抬头看向她。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狡黠的笑意。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用力拉扯导线,只是那么抓着,仿佛在玩一个无声的游戏。

      我们之间,隔着那张不大的实验桌,通过那根细细的红色导线,连接着,僵持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实验室里其他小组的嘈杂声——讨论声、器材碰撞声、偶尔成功点亮灯泡的欢呼声——都仿佛被隔绝开来。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对面苏怀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和她握住导线另一端的手指。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放大,握着导线这端的手指微微有些出汗。

      四、五秒钟过去了。她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或者说,在试探着什么。

      我完全不懂她这种行为的含义。是玩笑?是挑衅?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属于女生之间的微妙信号?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得不出任何答案。看着她那带着点戏谑的笑容,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

      最终,在那诡异而暧昧的僵持中,我先败下阵来。我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有些笨拙地、强行将自己手中的那一端导线,绕开了她手指的阻碍,接在了开关的接线柱上,并且下意识地拧得特别紧,仿佛这样才能掩饰内心的慌乱。

      苏怀希见我这样,脸上的笑意似乎淡了一些,但也没有说什么,很自然地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几秒钟的僵持从未发生过。她拿起另一根黑色导线,开始连接电池的另一端。实验继续进行,但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交流,直到下课铃响。
      这次实验课的经历,像一团迷雾,笼罩在我心头。苏怀希的行为让我感到困惑,甚至有些……被捉弄的感觉?那种无法掌控局面、无法理解对方意图的无力感,让我有些烦躁。

      然而,更大的“惊吓”还在后面。

      大约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是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秋日的阳光已经不那么炙热,操场上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球、聊天、或者只是坐着晒太阳。我习惯性地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靠在双杠边上,看着远处踢足球的人群,脑子里还在想着物理课上那道没完全搞懂的浮力题。

      就在这时,两个身影挡住了我面前的阳光。我抬头,心里咯噔一下——是苏怀希和她的闺蜜林薇。

      苏怀希站在前面,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认真和促狭的表情。林薇则站在她侧后方,抱着胳膊,脸上是看好戏似的笑容。

      “江辰,”苏怀希开口了,声音依旧清亮,但语调里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直接,“我问你啊,你是不是喜欢咱们班上的……王璐?”她报了一个班里比较文静的女生的名字。

      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没有!绝对没有!”王璐是谁?我几乎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那……李倩呢?”她又报了一个名字,是班上的文艺委员。

      “不是!真的不是!”我的否认更加急切,脸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推上了审讯台。
      苏怀希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的慌乱中辨别真伪。然后,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你看着我眼睛。”

      我下意识地照做了。目光接触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穿过空气,击中了我。她的眼睛很亮,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有些惊慌失措的脸。那里面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复杂的情感,有好奇,有试探,或许还有一丝……期待?这种过于直接、过于近距离的注视,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和心悸。

      仅仅对视了不到两秒钟,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本能促使我猛地移开了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我的耳根烫得厉害,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看到我如此狼狈尴尬的样子,苏怀希和林薇对视了一眼,然后,我听到她们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带着了然和某种胜利意味的轻笑。

      “好啦,不逗你啦。”苏怀希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但那份戏谑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她说完,便和林薇一起转身,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
      操场的喧闹声重新涌入我的耳朵,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冰冷和羞窘。

      这次体育课上的“围堵”事件,给我的冲击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次互动。苏怀希那种毫不掩饰的、近乎逼问的直率,以及最后那意味深长的轻笑,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我那点可怜的、试图维持表面平静的伪装。

      我感到极大的惊吓,甚至有些恼怒。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机制被触发。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取乐?还是为了彻底确认什么?无论哪种,都让我感到不安和难以招架。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有意识地减少与苏怀希的接触。我不再主动回头找她说话,即使不可避免地需要交流,我也尽量保持目光的游离和语言的简短,试图重新筑起一道安全的防线。课间她有时会和同学说笑,目光偶尔会扫过我这边,我也假装没有看见,埋头看书或者和同桌(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男生)讨论问题。

      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很安静的江月,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问道:“哥哥,今天体育课上……找你说话的那个姐姐,她……要干嘛呀?”

      我心里一紧。江月也看到了?她虽然害羞,但观察力其实很敏锐。

      我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让她过早接触这些复杂难懂的情感纠葛,更不愿意提及自己在面对苏怀希时的狼狈。于是,我选择了隐瞒。

      “没什么,”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是问一道题而已,后来问完了就走了。”
      江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酷似妈妈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一丝疑惑,但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重新低下头,默默跟着我往前走。

      走在熟悉的、却已物是人非的街道上,看着身边依旧需要我保护的妹妹,再回想起白天苏怀希那明亮而直接的眼神和笑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感攫住了我。一边是沉重而复杂的过去与现在,一边是鲜活而躁动的青春萌动;一边是必须坚守的秘密和责任,一边是本能的情感吸引和渴望。

      我感觉自己像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左右都是看不清的深渊。苏怀希的出现,像一阵突然刮来的风,吹得我摇摇欲坠。我既贪恋那阵风带来的、属于正常世界的鲜活气息,又恐惧它会让我从钢丝上跌落,暴露出所有我不愿示人的脆弱与秘密。

      减少接触,是我笨拙的、也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自我保护方式。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很难真正熄灭。苏怀希这个名字,和她那双带着笑意与探究的大眼睛,已经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十四岁这年,兵荒马乱的秋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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