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王冠》廿八的月亮

17、悸动

　　重返滨河市，居住在那栋承载着过多回忆的老房子里，日子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一层是私密的、沉浸在过往尘埃与悲伤中的内部空间；另一层，则是外部必须面对的、现实的学业与社交生活。周守仁的安排高效而不容置疑，几乎没有给我们多少适应和凭吊过去的时间，我和江月便被分别安排进了滨河市第六中学，我插入初三，江月则开始了她的初一生活。

　　第六中学是一所规模不小的公立学校，教学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似乎也在战后进行过必要的修缮。操场上奔跑呼喊的学生，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走廊里张贴的光荣榜和通知……这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校园景象，像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潮流，将我们不由分说地卷入了所谓“正常”的轨道。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根“正常”的指针，早已在战争的颠簸和我们自身的秘密中，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偏斜。

　　对我来说，进入初三这个即将面临升学压力的年级，本身就带着一种紧迫感。课程难度加大，周围的面孔几乎全是陌生的，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高中选拔考试埋头苦读，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小团体和竞争氛围。插入其中的我，像一颗格格不入的石子。
　　然而，生活偶尔也会抛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带着些许温情的巧合。就在我努力适应新班级，试图记住那些陌生名字和面孔时，我竟然在课间走廊、或者在操场集合时，意外地发现了几个战前小学同学的身影！虽然几年过去，大家的模样都有了不小的变化，身量拔高，轮廓初显，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昔日的影子。

　　这种相遇带着一种奇特的恍如隔世之感。我们彼此认出时，眼神中都充满了惊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没有想象中的热烈拥抱或激动欢呼，更多的是谨慎的打量和几句试探性的问候。

　　“江辰？真的是你？你……你们家后来怎么样了？”一个以前坐在我后排，叫王胖（现在似乎不那么胖了）的男生，在厕所门口遇到我时，压低声音问道。

　　“还好，逃出来了。”我含糊地回答，不愿多提。

　　“听说你们去了南方？那边怎么样？”另一个以前一起踢过球的同学问道。

　　“就那样。”我简短地回应，不想展开任何可能触及真实经历的话题。
　　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回避和疏离，寒暄几句后，便也各自散开，回到了他们现有的朋友圈子里。几次下来，我意识到，时间和截然不同的经历，已经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他们谈论的是最新的游戏、流行的歌曲、哪个老师更严格、或者对未来的高中充满憧憬；而我，背负着失去至亲、颠沛流离、身负秘密的沉重过去，根本无法真正融入他们轻松的话题。那些战前小学同学的偶遇，非但没有带来多少他乡遇故知的慰藉，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我的“不同”和孤独。我们像是两条短暂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线，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相比之下，江月在新环境里面临的挑战更为直观和令人担忧。初一是新的起点，班级里大部分同学都来自不同的小学，彼此需要时间熟悉。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个相对容易融入的环境。但江月的情况却很不乐观。

　　根据吴太太（她似乎受托于周守仁，会格外关注我们在学校的情况，并偶尔向我询问）的反馈，以及我自己的观察，江月进入新班级后，表现得极其害羞和内向，几乎不敢和任何人主动说话。课间，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看课本或者摆弄文具；体育课上，她也常常是那个落在队伍最后，或者独自在角落活动的人；小组讨论时，她几乎不发言，即使被老师点到名，声音也细小如蚊蚋，脸涨得通红。
　　江月的班主任找了我很多次。
　　“你妹妹……”她停顿一下“性格太内向了。这对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你们的情况我知道，当哥哥的要好好引导一下”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性格使然。晓慧姐的惨死、一路的逃亡、以及在周守仁控制下长期压抑的生活，都在她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对外界充满了本能的警惕和不信任，习惯于将自己缩在坚硬的壳里，以此获得安全感。

　　我为此感到焦虑。在放学回家路上，或者晚上在我们那间布满尘埃的“家”里，我会刻意找她聊天，鼓励她。

　　“月月，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认识新同学？”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她总是摇摇头，或者小声说：“没有。”

　　“试着跟同桌说说话嘛，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喜欢看什么书？”我给出具体的建议。

　　她会沉默一会儿，然后低声说：“我……我不敢。不知道说什么。哥，我找你说话就行了”

　　“月月，但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啊。你看，哥哥刚去新班级，也不认识什么人，但我们总要试着去接触，对不对？”我试图以身作则，分享我（尽管并不成功）的尝试。

　　她点点头，眼神里有一丝理解，但更多的还是畏缩。

　　我的鼓励效果甚微。我明白，这种心灵上的创伤和封闭，不是几句简单的劝慰就能化解的。它需要时间，需要真正安全、温暖的环境，需要来自外界的、不带任何压力和目的的善意，才能一点点融化那层冰壳。而这，在目前这种周守仁远程监控、我们自身也背负秘密的情况下，显得尤为困难。

　　就在我为江月的状态担忧，自己也疲于应对初三学业和孤独感的时候，一次偶然的、再平常不过的课堂互动，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了一圈圈始料未及的涟漪。
　　那是一次下午的数学课，阳光透过有些陈旧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师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我低头记笔记时，手中的中性笔突然没了水，划了几下，只留下淡淡的、断续的痕迹。

　　我下意识地皱了下眉，习惯性地伸手去笔袋里拿备用的笔芯，却发现备用笔芯不知何时也用完了。眼看老师即将写下关键的步骤，我有些着急，我先向同桌借，但他微微皱眉，展示了他空空的笔袋。几乎是本能地，我只能微微侧过身，向后桌的同学小声求助：“同学，不好意思，能借支笔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座位是刚开学时老师按照身高和视力情况大致安排的，我还没来得及认全班上的同学。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似乎是从笔袋里拿笔的声音。然后，一支通体浅蓝色、笔帽上带着一个小小白色云朵装饰的中性笔，递到了我的右手边。

　　“给。”一个清亮，带着一点少女特有柔和质感的声音响起。

　　我道了声谢，伸手去拿笔。就在我拿起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后方，想要再次表达感谢时，我的目光撞上了一双眼睛。

　　她正好也抬眼看我。
　　那是一双很大的眼睛，瞳仁是漂亮的深棕色，像两潭清澈的泉水，映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显得格外明亮。她的脸型是略带婴儿肥的圆脸，皮肤很白，鼻子小巧，嘴唇是自然的粉红色。她看到我在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微微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善意的笑容。那笑容并不张扬，甚至有些羞涩，却像一道柔和的阳光，瞬间穿透了我内心积郁的沉闷和孤独。也许她在其他人眼中有缺点，但在我心中，她几乎是完美的，不仅在她的外貌……

　　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又无比强烈的情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我的心头。像是有细微的电流从脊椎窜过，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带来一阵微热的感觉。我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只剩下那双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睛和那个浅浅的笑容。

　　我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回了身，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浅蓝色的笔，手心里竟然微微出汗。老师后面讲了什么，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只有她抬眼看我、微微一笑的那个瞬间。

　　我知道，我大概是……喜欢上她了。这种情感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由分说，完全超出了一个十四岁少年所能理解和控制的范围。她并不是我们班里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女生，但就在那一刻，她的一切——圆润的脸颊，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那个羞涩又友善的笑容，甚至那支带着云朵装饰的浅蓝色中性笔——都仿佛被赋予了独特的光晕，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暗恋，像一颗被悄然埋下的种子，在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土壤里，破土而出。

　　随后的几天，我像是着了魔。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各种看似合理的理由频繁回头。

　　数学课，我会假装思考问题，眉头紧锁地转过身，目光却飞快地掠过她的方向，捕捉她听课时的侧脸，或者低头记笔记时垂下的睫毛。她似乎不太会数学，但仍积极地去解每一道题

　　语文课小组讨论，我会刻意把椅子往后挪一点，试图能更自然地听到她和同桌讨论的声音。

　　甚至仅仅是传递作业本，我都会故意放慢动作，期待能和她有哪怕一瞬间的眼神接触。

　　而她，对于我这些频繁的“打扰”，回应似乎也很热情。借橡皮、问上一节课的笔记、讨论一道难题……无论我以什么借口回头，她总是带着那抹让我心跳加速的浅浅笑容，耐心地回应。她的声音清亮悦耳，说话时不急不缓，偶尔还会开一句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她的眼神明亮而坦诚，看着我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厌烦或敷衍。

　　在这种一来一往的、看似平常的互动中，我得知了她的名字——苏怀希。一个听起来很安静、很美好的名字。

　　我开始在作业本的空白处无意识地写下这个名字；会在课堂上因为听到她回答问题的声音而走神；会刻意计算她每天到校的时间，制造在教学楼门口的“偶遇”；会在做课间操时，偷偷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这种隐秘而炽热的情感，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照亮了我灰暗而压抑的校园生活。它冲淡了孤独感，缓解了学业压力，甚至暂时掩盖了内心深处对江月的担忧和对周守仁控制的焦虑。每一天去上学，都因为有可能看到苏怀希、能和她说上几句话，而变得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期待和雀跃。

　　我知道这很幼稚，甚至有些可笑。在经历了那么多生离死别和残酷现实之后，我竟然会像一个最普通的十四岁男孩一样，因为一个女生的笑容而心神不宁。但这份情感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它不受理智控制，野蛮生长。

　　它是我在这座充满回忆的旧城里，悄然滋生出的、属于一个正常少年的、全新的心绪。尽管我知道，背负着秘密的我，或许根本没有资格去奢望一份纯粹美好的感情，但此刻，我宁愿暂时沉醉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微甜气息的悸动之中。它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是一个会为之心跳加速的、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