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捡到一个神明 ...
-
霪雨绵绵,苏剌陀境内一连下了几天的雨,王宫殿外被浸湿的帷幔都快发霉了,印有鸟兽图案与密法教言的经幡层层叠叠挂满经仓内的梁柱上,致使工匠们不得不低下头弯腰经过。
直到今日才难得的艳阳高照,绛曲松秋被禁足在经仓里十五天,他不记得跟着工匠印刷了多少张经幡,抄录了多少条陀罗尼咒语。
今天是答瓦节的最后一天,也是解禁的第一天。
他参与完晾幡的事宜,拜别经仓主事师傅走出院子,白宗的小侍从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当聂大人,本钦住持派我来接您回去”
“我离开这段时间,白宫的一切事务都是由上师主理吗,是否影响到了他的修行”
绛曲松秋温声细语地问道,脸上既没有刚出经仓的释然神情,又没有对苏剌陀王惩罚的丝毫怨怼。
圈禁十五天的惩罚,对他而言,像是经历了最稀松平常的事情。
孝堆吃惊,又被本钦住持猜中了,绛曲当聂在出来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关心白宫内务的问题和住持的身体,其他一概不重要。
“住持白天到王殿议事,晚上回来处理宫内的事务,白宗内外都是正常运转,您不必担心”,孝堆如是说道。
昨日深夜孝堆还听到了本钦住持的念经声,这十五日住持没有一晚是早早安寝的,他在为当聂担心。
“那就好,这几天跟着工人印刷经文获得一些心得,我想告诉他”
绛曲松秋说完步子走得更快,他本就生得高大,大步一迈孝堆要跑两步才能追上,“停一停,当聂大人,住持的意思是您不必着急回去”
“为什么?”
绛曲松秋蓦地停住脚步,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眸略显惆怅,他在口中轻喃,“难道上师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不是的,住持很是挂念您,今天是达瓦节的最后一天,住持说他遇见您的时候也是达瓦节,那时您与纳布寺的其他喇嘛一起在跳金刚舞,舞姿翩翩。
住持说那是他见过最好的迎神舞,您本应该一直这样开心,所以住持命我给您准备了一些礼物”
孝堆接引绛曲松秋上了马车,他掀开布帘,里面放了一套玛钦波拉山神侍从舞衣。
绛曲松秋不解,“上师是希望我在最后一天的达瓦节上扮演山神侍从,为神灵致意祈福么?”
孝堆解释道,“当聂大人,您无需去表演,今天的舞衣就是您的通行令,您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明天您才是宫廷当聂”
马车驶出王殿后疾驰,最后孝堆将马车停在曲德寺门口,这里的表演刚刚开始,由41个带着羌姆面具的修行者组成的仪仗队慢慢游荡,拥挤的人群中还有稍后要加入的扮演者,虽然是达瓦节的最后一天,盛况依旧不减。
这是解禁第一天,达钦住持给了绛曲当聂一天的自由。
绛曲松秋看着舞衣心中犹豫,“可是”
“如果王问起,住持会说您心绪低落,到月牙山泡温泉去了,而我会驾着马车去月牙山。
您记住,今天开始您就不是戴罪之身,带上面具没有人会认出您的身份,住持希望您尽兴而回”
上师用心良苦,绛曲松秋颔首,“我知道了”
孝堆终于听到马车内传来衣料的窸窣声,他告诉绛曲松秋,“听说季拉山上的格桑花开得非常美丽,当聂大人如果想去骑马赏花的话可以去曲德寺内,狮子就在里面等您,您换好衣服我就要走了,不然待会要被挤到表演结束才能离开”
“天黑前我会回到白宗”,绛曲松秋从马车后方翻身下车,带上青龙面具,混在人群里与普通舞者并无区别,连孝堆也找不到他。
远离樊笼的黑衣少年骑上一匹健壮的骅骝,自由地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风沙打得他的斗篷猎猎作响。他双腿夹紧了马肚,手中的缰绳上拎,在烈马的一声嘶吼中,四只马蹄急速奔跑的速度更快了。
绛曲松秋幼时,也拥有一匹模样相似的枣红烈马,马的名字叫降珠,降珠是雪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马匹。
他的父母是参与过苏剌陀夺权之役的战马,背上坐的是曾经统治这片土地的王族,后来战役失败,存活下来的战马重新入马厩以供驱策,只服从于旧主的战马不愿效忠新王,他被打死在训马奴的皮鞭下。
这匹战马的后代继承了父亲的健硕勇猛,同样的桀骜难驯,雪原上没有人可以坐到他的背上。小马驹只喜欢跟朗氏族的小家主一起玩毛球,小家主为他取名为降珠,降珠不需要被驯服,觉得他更像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贵族世家权力更迭,朗氏是苏剌陀最早的贵族,亦是不依附王权的贵族,朗氏落寞,小家主与降珠马一同在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之上。
从此雪域上少了一位名门望族的家主,多了一名法号绛曲松秋的修行者。
绛曲松秋没有去季拉山,而是向南奔袭,带着疾风穿越林峡,踏过冰川河流。
最后他将马拴在铁杉树旁,独自爬上了人迹荒芜的尼陀山。
这里,是上一任朗氏家主的埋骨之地,历代家主遵循祖制都由塔葬入祠,唯有上任家主,尸骨永存尼陀山的冻土之下,这并不是一个贵族体面的入葬方式。
传闻朗氏的最后一位家主是中毒身亡,其他贵族早已不满这个老氏族,在苏剌陀国内朗氏并无高官,占着世袭的万顷庄园和无数的奴隶,不效忠新王,不结交世族,自成一派,孤立寡与。
在新王政权巩固后,朗氏家主死了,被一个立了投名状的朗氏分支投毒害死的。
亦有传闻朗氏家主不愿归顺苏剌陀王,在纳木措一役战败,与亲兵团全部被投入冰川里,尸体被朗氏旧部打捞,悄悄埋在了尼陀山上,也算全了作为臣部的忠义。
至于真相没有人会在意,最古老的世族落败,这些财富、土地、房屋、牛羊、奴隶被瓜分给其他世族,一族陨灭,万族应运而生。
新王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新旧世族的忠诚,王权得到更集中的巩固。
尼陀山上的天气与朝局风云一样变幻莫测,刚上山时缭绕绛曲松秋周身的雾气,现在已经变成了从天而降的下雨。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少年的衣衫,也从地面渗进少年的小腿和膝盖里,这些入体的冷意他全然不在意,这是他受戒以后第一次来这座山。
如今四方绥靖,百废待兴。
上师告诉他,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再执着于外物方能内心清净无染,他原本是想专心修行,不再问世事,忘却前尘。
这十年里他已经做到了。
可年轻的当聂大人在宫廷宴会上站出来对苏剌陀王谏言,新政条例需要更正,邻邦尼泊国可以交好,但不能附属。
一介宫廷属官想要左右政局的做法引来苏剌陀王的震怒,王惩罚了他。
宫廷上下无一人求情,原来没有人理解他,绛曲松秋动摇了,他开始思考当初父亲的选择是否正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里已经不再只有佛陀,他想改变众生。
“为什么,为什么,行此般事注定要孤立无援么”
绛曲松秋的呢喃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山里埋葬的父亲,山风吹过,除了湿冷没有任何回应。
太安静了,他参悟密法以来一切太过顺利,自以为有能力去改变许多事情,到头来发现他的慧心只能修心修已,却修不得众生平等。
良久,绛曲松秋跪在地上的双腿彻底麻木,他再也支撑不住,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嘴角的冷笑比山风寒凉,痴痴说道“无用,终究无用”
雨滴落进绛曲松秋的眼睛里,变成温热的泪水划到耳后,一滴又一滴,视线模糊变得清晰,然后再迷糊。
一条不知从何处刮来的丝带在风中飘摇,落在了绛曲松秋的眼睛上,覆住了滴进他眼睛里的雨水。
他只是短暂地闻到了丝带上清幽的檀香,伸手去摘,一阵风从他的指尖拂过带起了那片柔软的触感,视野彻底清晰了。
那是一条鲜红色的飘带,是苏剌陀内极少接触到的布料,他再次想伸手去捉,飘带在他手中宛转又随风飘起,就近在眼前,又忽近忽远。绛曲松秋不自觉的站起身,一路追出了几里路程,他不觉双腿麻木,周身寒冷,风停了,那抹鲜红色自然落在他的掌中。
绛曲松秋拇指摩挲,他确认这不是境内的布料,单面平绣云纹,金银丝勾边,像是中原的工艺。
不等他多想,眼前惹眼的大片鲜红色把他吓了一跳,远看像个躺在地上的人影。
“谁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绛曲松秋靠近几步时大胆猜想,红衣,莫不是有人杀了红宗弟子在这里抛尸?不对,红宗弟子宗派该是绛色氆氇,而刚才的丝带织缎轻盈。
那会什么?
绛曲松秋再靠近确认,这是他未见过的衣物款式,异族。
下一幕他差点跌坐在地上,躺着的是名女子,还是名头发披散,衣襟敞开的女子!
绛曲松秋吓得立刻背身持摩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合十默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她往生了吗?”
若被歹人所害,亡者灵魂难以自去轮回,成为孤魂野鬼。既然遇到,肯定要超度送她一程。
绛曲松秋正要转身打坐念往生咒语,意识到,“若还有一线生机,不救岂不凭生罪业”
他终于不再纠结,持摩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凑近女子,伸手探了探鼻息,语气里带了一丝欣慰,“险些酿成大祸”
如何救,怎么救,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绛曲松秋脱下斗篷盖在女子的身上,他想了想自己虽未背过女子,但背过建造寺庙的石板与上山采夏草摔伤腿的师兄,所以,道理应该也是一样。
女子在背上很轻,甚至不如羌姆里的阿兹拉一套衣服重。
至于绛曲松秋是何原因,又是如何把奄奄一息的女子带去的格宗里,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 …
几日后神职祭司从巴拉格宗神庙将玛姆神女接到现世的消息传遍苏剌陀境内,各宗堪钦摩肩接踵而来,只为仰望神女的圣姿。
不过这些一一被加鲁祭司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是,神女降临人间,闻不了太多浊气,想要见神女,需要一个月内不进五谷,一个月内沐浴焚香。
一时之间苏剌陀上至四部修士,下至达官显贵,无一不在沐浴,苏剌陀王也不例外。
不过这个消息最早是传入白宗殿内的,绛曲松秋听到后在心里暗自打鼓,神女吗?
格宗与一众佛宗不同,格宗不敬神佛,崇拜天地日月等自然神灵,虽不在五宗之内,但代表着王庭气运的象征。
格宗位高权重的上层是具有神职的加鲁大祭司,为王庭与苏剌陀主持祭神仪式,治病消灾,延寿积福的仪轨。
玛姆神女是作为格宗守护神的信仰。
佛宗四大堪钦秉承王权天授教义,以国教花宗为首,拥护最高统治者的势力。掌管其他四宗的教派依然有自己的传承,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和属民,四宗并崇,相互制约。
净嵲山巅虚空殿外的凭栏处,本钦住持喝着从茶马古道驿站刚运输的新茶悠悠说道,“这次的普洱茶沉香四溢,当聂要不要一起尝尝”
对侧的绛曲松秋恭敬从容接过茶杯,“南岭正值春日,若保存得当,当是四季中最醇厚的滋味”
他在鼻尖轻嗅,是上好的春尖普洱。
本钦上师不愧是苏剌陀头一号的品茗爱好者。
“格宗加鲁祭司告诉我,你救了一名女子”
绛曲松秋被最后一口茶呛出眼泪,“咳咳咳,咳咳,咳咳,上师,您说什么?”
十五日的圈禁虽不太久,但绛曲松秋绝对不希望再被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