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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夙怨已雪,心结尽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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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文斗雪耻后,苏玉的魂体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轻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他知道,还差最后一步。
他的执念,除了清白与尊严,更在于那些随他一同被埋没的才学与诗文。
“江晏,”
一日,他凝实身影,立于书案旁,神情是罕见的郑重,“我有些东西,想托付于你。”
他开始系统地、清晰地将自己生前所作的诗、词、文章、策论,乃至一些未完成的著述构想,一一口述给江晏。
其中许多篇章,皆是惊才绝艳之作,若非当年遭难,必能流传千古。
江晏心领神会,他知道,这是苏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心愿。他不再仅仅是抄录,而是以自身深厚的学识,结合苏玉的讲解,为这些诗文精心作注,阐发其精妙之处,追溯其创作背景,将其思想与艺术价值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烛火常明,墨香不散。
一人一鬼,一个伏案疾书,一个口述点拨,常常通宵达旦。
这已不仅仅是整理遗稿,更是两颗灵魂在学问与思想上的深度融合,是一场跨越生死的精神共舞。
书稿初成,厚厚一摞。
江晏为其定名《苏玉集注》,并亲笔作序,序中不仅高度评价了苏玉的文学成就,更以“玉韫珠藏,光气终不可掩”为核心,简述了其高洁品格与不幸遭遇,为其正名。
然而,刊印成书需要银钱。
江晏本就清贫,为了此事,他毅然典当了几件仅存的、稍值钱的随身之物,甚至不顾苏玉的劝阻,接下了几家书坊极为苛刻的抄书活计,日夜辛劳。
苏玉看着江晏为他奔波劳碌,日渐清瘦,魂体时常因心疼而微微发颤。
他无法帮忙,只能在他疲惫时,化作一缕冷香萦绕在他身边,或在他深夜归来时,让庭中的牡丹开得更盛一些,仿佛在为他点亮归途。
“江晏,何必如此辛苦……”苏玉的声音带着哽咽。
江晏抬起头,眼下虽有青黑,目光却亮得惊人:“让你的才华流传于世,这不仅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再辛苦,也值得。”
当第一本散发着新鲜墨香的《苏玉集注》送到江晏手中时,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封面,如同抚摸挚爱之人的脸庞。
他将其余书册分赠给州府学官、有名望的学者以及各大书坊。
《苏玉集注》很快便在文人学子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人们惊叹于苏玉诗文的卓绝才华,更被其宁折不弯的风骨与悲惨遭遇所震撼、所同情。那篇序文,更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关于苏玉“风流致死”的污名被彻底洗刷,“怀才不遇、含冤而逝的才子”形象开始深入人心。
甚至有激愤的年轻士子,根据集注中的线索,开始考证当年那桩冤案,欲为其翻案。
阳光明媚的一日,江晏拿着一本《苏玉集注》,来到庭院中的白牡丹下。
苏玉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几乎透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平和笑容。
“苏玉,你看,”
江晏将书册翻开,指着其中一页,“这是李学士给你的评语,‘清丽脱俗,风骨天成’。这是张山长写的读后感,‘恨不生同时,与君把酒论诗文’……”
苏玉静静地听着,看着那本书,看着阳光下自己几乎看不见的双手,又看向江晏。
他的才华终于得到了认可,他的清白终于得以昭雪。百年执念,在这一刻,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温暖地、不可逆转地开始消融。
他感到魂体变得越来越轻,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入这温暖的阳光与和煦的春风之中。
夙愿已了,他在人间的最后牵挂,终于圆满。
随着《苏玉集注》的流传,苏玉能清晰地感觉到,维系他在人间的力量正在迅速流失。
他的魂体在白天几乎无法维持清晰的形态,即使在夜晚,也时常变得缥缈不定。
他知道,离别的时候快到了。
他没有恐惧,只有浓浓的不舍。
他贪恋地看着江晏读书的样子,写字的样子,甚至皱眉思索的样子。
他一遍遍地“巡视”着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许久的庭院,将一草一木刻印在灵魂深处。
江晏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苏玉的变化。
他心中痛楚难当,却强忍着不表现出来。
他更加细心地照料那株白牡丹,仿佛那就是苏玉的化身。
他依旧会在夜晚摆上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向花下,只是那洒酒的动作,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这一夜,苏玉的魂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透明,仿佛月光都能穿透。他靠在廊柱下,对着坐在身边的江晏,轻声说:
“江晏,我好像……要走了。”
江晏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
月光如水,流淌在几乎透明的鬼魂与强忍悲恸的书生之间,静谧而哀伤。
心愿已了,圆满之后,便是漫长的别离。
离别的气息越来越浓。苏玉的魂体时聚时散,他已无法再长时间维持清晰的形态。
然而,他心中还有一个最后的问题,一个从动心伊始便深藏心底,却因骄傲、因试探、因种种缘由始终未曾问出口的问题。
这一夜,他凝聚起最后的力量,让自己显现在江晏面前,虽依旧透明,眼神却无比认真,褪去了所有风流姿态,只剩下纯粹的、带着一丝脆弱的神情。
“江晏,”
他轻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我这一生,荒唐百年,扮尽风流,惹人厌弃。直至遇你,方知何为温暖,何为心安。”
他顿了顿,眼中水光潋滟,却并非鬼泪,而是情到深处的晶莹:“我本将魂飞魄散,得遇君方得片刻安宁。如今夙愿已了,再无遗憾。只是……只是临别之际,想亲口问君一句……”
他的声音带着微颤,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君……可曾对我有一分真心?”
不是戏谑的“美人”,不是调侃的“室友”,而是褪去所有外壳后,最坦诚、最卑微的询问。
江晏看着苏玉那几乎要消散在月光中的身影,听着他带着颤音的问题,心中积压的所有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苏玉面前,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的是这数月来积攒的所有温柔、怜惜、懂得与深不见底的爱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试图去握住苏玉那冰冷透明的手。
指尖依旧穿过,但他维持着那个虚握的姿势,仿佛真的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苏玉,”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听好。”
他凝视着苏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不是一分。”
苏玉的魂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与痛楚。
然而,江晏接下来的话,却将他瞬间推入了巨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幸福漩涡——
“不是一分,”
江晏重复道,语气温柔而郑重,“是全部。”
他虚握着那只透明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从我在此处安顿,被你‘压床’却觉得凉快开始;从你日夜用那些逻辑不通的情话骚扰我开始;从你月下显形,我却只想给你添衣开始;从你陪我论学,共享烟火开始;从我挡在道士面前,称你为‘内子’开始;从我查清你的过往,心疼你的坚守开始;从我为你著书立说,看你心愿得偿开始……我的真心,早已一点一滴,尽数予你。”
“苏玉,”
他最后说道,声音带着无尽的缱绻,“我对你,是全部真心。”
“全部……真心……”
苏玉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魂体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那光芒不再冰冷,而是带着温暖的质感。
他怔怔地看着江晏,看着他那双盛满了自己身影的、无比真诚的眼睛。
百年的孤寂,百年的伪装,百年的等待……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与意义。
他笑了,笑容如同月下盛放的牡丹,纯净、灿烂,带着释然与无比的幸福。
与此同时,两行晶莹的鬼泪,终于凝结成形,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月光下如同最璀璨的珍珠,坠落尘埃,却没有立刻消散,而是化作点点荧光,萦绕在他们周围。
“够了……江晏,有你这句‘全部’,便足够了。”
苏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喜悦,“我苏玉何德何能,漂泊百年,竟能得你全部真心相待……此生……不,此魂无憾矣。”
他主动向前,将自己透明的额头,虚虚抵在江晏的额头上。
没有真实的触感,但两人都能感受到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烈的共鸣与震颤。月光、荧光、几乎透明的魂体与深情凝视的书生,构成了一幅绝美而凄婉的画面。
告白的余韵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苏玉的魂体光芒渐盛,那是执念彻底消散、魂魄得以安息的征兆。
他感受到了来自幽冥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牵引力。
“江晏,”他轻声说,带着浓浓的不舍,“我该走了。”
江晏心中一痛,他知道这一刻终将到来。他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好。”
他看着苏玉越来越亮、越来越轻的魂体,忽然道:“闭上眼。”
苏玉微微一怔,依言闭上了眼睛。
江晏倾身上前,在苏玉踏入轮回的前一刻,于漫天荧光与皎洁月华之下,轻轻地、珍重地,吻上了他那冰冷而透明的唇。
没有实质的触感,只有灵魂与灵魂最直接的碰撞与交融。
江晏将一缕温热的、饱含生机的气息,如同最珍贵的礼物,渡入苏玉即将消散的魂体之中。
这并非法术,而是他满腔深情与生命力的凝聚,只为护佑他的轮回之路平坦、安顺。
苏玉的魂体在这深情一吻与那缕生气的滋养下,爆发出最后一道温暖耀眼的光芒,随即化作无数闪烁着柔和光点的碎片,如同流萤,如同星辰,盘旋着,最终汇成一道光的溪流,向着深邃的夜空飘然远去,踏上了通往轮回的旅程。
庭院中,只剩下江晏一人,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唇边似乎还残留着那虚无的冰冷与深情的暖意。
月光如水,牡丹静默。
迟来的告白,终究赶在了永恒的别离之前。
以全部真心,送君轮回,许下来世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