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
-
门外是凡间的冬夜。
院门口那颗老树下，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川乌静立在那里，似乎已等候多时。
辛夷的目光掠过他，并未停留。
“天君留步。”川乌的声音响起。
辛夷停下，微微侧首，眼神平静无波地看向他。
川乌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辛夷一丈远的地方，目光扫过他身后寂静的小院，又落回辛夷脸上。
“青翘。”川乌开口，“命格清苦，父母早亡，寿数原该终于三十有一，病殁于壬午年冬。”
“他的寿数早该结束，但三十一岁后，关于此人的记载一片空白。无病无灾，无增无减。阎君察觉有异，特命小人前来查看一眼。”
辛夷面容依旧沉静。
川乌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院门：“原来是天君无上神通，强行为他续命十载。”
风似乎停滞了。
辛夷终于缓缓转过身，正面朝向川乌。
“是又如何？”辛夷问。
“干扰生死轮回，天君就不怕天道神罚，三灾九劫加身吗？”
“无所谓。”辛夷难得笑了一声。
辛夷不再看他,与川乌擦肩而过。
川乌在地府见惯了生死轮回，那些阳寿尽时的挣扎不甘，挚亲离世时的痛不欲生他见过太多。凡人的情爱执着就算在绚烂最后也不过是归于尘土，投入轮回。
可辛夷是谁？
混沌初开便存在的上古仙木，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高高在上的俯瞰着六界轮回。
一个凡人的几十年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这样高高在上的天君也会为了一个人漠视天道神罚吗？
但天道神罚迟迟没有落下。
辛夷也寻不到青翘的转世踪迹，一丝一毫也找不到。
天道仿佛独独遗忘了这处偏远的凡间院落，也遗忘掉在这个院落里生活过四十年的人。
地府深处没有光阴流转之感，只有永恒的昏暗。
当最后一册玉简的光芒在辛夷指尖黯去，辛夷站在由无数生死簿构成的漩涡中央一动不动。
十万八千册，册册皆空。
殿内死寂，只有忘川遥远的水声隐约传来。
可现在天罚未至，他想找的人在这天地法则最根本的记录里都寻不到丝毫痕迹。
阎君高坐于殿首玉案后望向不请自来的上古天君，冕旒垂面，看不清神情。
“纵使我逆天改命，抹去他后十一年记载。为何连‘青翘’之名都无？他至少该有三十一年的记录。”辛夷终于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阎君。
青翘身上带着辛夷的部分神力，他却一点踪迹都寻不到。
天道神罚他不在乎，但为什么生死簿上连个名字都吝于刻下？
高座之上，那片浓郁的阴影里，一直沉默如石的阎君，终于动了动。
“天君寻遍生死簿，遍查三界轮回道，皆无此人痕迹……”阎君顿了顿，那冰冷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股近乎嘲讽的意味，“难道天君就从未想过他或许根本就不是‘青翘’吗？”
辛夷怔在原地。
与此同时，贴在他心口处，那块自青翘离去后便一直冰凉沉寂的凤凰玉佩毫无征兆地发烫。
那是一种温润、蓬勃的温度，透过衣料，直直帖在他心口皮肤上。
一声清越无比、毫无预兆的凤鸣响彻九重天。
有凤凰涅槃重生了。
辛夷猛地抬手，按向自己心口。
玉佩在他怀中突突跳动，像一颗骤然复苏的心脏。
天道神罚未至，因为他续的根本就不是寻常凡人的命。
原来他遍寻不见的魂魄，并未投入凡尘轮回，而是回归了本体，经历着凤凰一族必经的涅槃重生。
九重天太久没有过凤凰了，现今天地间只有一只凤凰。
阎君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冕旒微微晃动了一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涅槃劫过，九重天上想必是祥云缭绕。”
所以生死簿上无他。因为他本质并非凡人魂魄，而是上古神禽一部分本源神识的暂时寄托。
所以自己遍寻六道，也找不到“青翘”的转世。
他要找的，从来就不是转世的凡人。
他松开按着玉佩的手，转身，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天君迟来一步。
辛夷到九重天上时，丹炉倾覆的焦糊气尚未散尽，几缕不甘心的青烟袅袅飘着。
瑶池方向隐约传来锦鲤惊慌摆尾的水声。
太上老君面色铁青，胡子却翘得老高。
太上老君余光瞥见了殿门口那道无声无息出现的雪白身影。
老君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天君会突然出现在此等狼狈之地。
辛夷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惨状，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残留着一丝熟悉的凤凰气息。
“天君？！”
“老君，”辛夷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何事如此动气？”
太上老君看到辛夷仿佛像看到救星，连忙诉苦：“您瞧瞧！老道辛辛苦苦炼了一百年的三千颗九转金丹啊！太子殿下凤凰尾羽一扫就给炉子掀翻了，这下可好，金丹全喂了瑶池的锦鲤。”
老君越说越气，又越说越无力，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老道这炉丹药毁了，急着重新开炉，正想厚着脸皮去蓬莱求一些朱果……”
太上老君偷眼看了看辛夷，见这位天君面色平静。
辛夷对他这连珠似的诉苦并无太大反应，只是目光在这片狼藉中又搜寻了一圈，确认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开口问道：“太子呢？”
提到这个名字，太上老君吹胡子瞪眼道：“跑了！刚掀完炉子，一溜烟就没影了！”
辛夷的眉头蹙了一下，又问：“他为何会来此处？”
竹沥涅槃初归，怎会无缘无故跑来丹炉房。
提到这个，太上老君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老君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也正想与天君分说。”
太上老君左右看了看，挥袖屏退了周围还在收拾残局的道童仙娥，示意辛夷往旁边清净些的云台走去。
“太子殿下的涅槃劫，劫期原定三十一载。司命星君一直密切关注，只待劫满，便去接引殿下神魂归位。奇怪的是，劫期早过，殿下却迟迟未归。司命不放心，特地去地府调阅了生死簿查看殿下渡劫的记录……”
“结果发现那生死簿上，关于殿下渡劫的凡身三十一岁之后的记载，竟是一片空白！”
果然如此。
“司命大惊，不敢擅专，便将此事禀报了天帝与我等。陛下亦是惊疑，命老道亲自下界一趟查探究竟，并接引殿下归来。”
“老道费了些周折，总算寻到了殿下。但刚涅槃完的凤凰神魂脆弱得很，记忆更是一片混沌，太子殿下浑浑噩噩，只依着本能要回归本体。”
老君有些无奈地说道：“老道刚施法接引，准备带太子回九重天静养，偏生那时，西海那边出了乱子。”
“西海补天柱突生异动，震荡不休。补天柱乃镇守天地四极的上古神物，一旦有失，那可是大祸。但西海龙王当时寻不着人，恰好碰上了老道和太子。”
补天柱多年来风平浪静，也就辛夷在遇见渡劫的人沥之前动荡过一次。
但这次西海龙王未寻到辛夷。
那时辛夷正在地府翻找那十万八千册生死簿，寻一个青翘的名字。
“殿下当时虽神志不清，但凤凰乃上古神禽，对补天柱这等关乎乾坤稳定的上古神物自有感应。”
太上老君一摊手：“西海补天柱动荡，原是泽漆为了救他爱人，化龙不小心撞了一下补天柱引起的。虽说泽漆那点儿道行不至于真撞坏补天柱，可偏偏那时补天柱自身似乎也不太稳定，内外一激，便引发了不小的震荡。”
“龙王急得团团转，我们赶到时，西海已是暗流汹涌。太子二话不说现出凤凰原形，以凤凰本源神力稳定补天柱。”
“殿下将自身一缕神识探入补天柱，过程还算顺利，眼看震荡渐平……”太上老君说到这里，话音陡然一顿，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
“老道清晰地感应到殿下那缕凤凰神识之上，竟附着了……属于天君您的气息。”
辛夷：“……”
太上老君摸了摸胡子，脸上困惑：“老道当时吓了一跳！”
“殿下也被惊着了。他本就神魂不稳，记忆混乱，这一惊之下，那缕探出的凤凰神识竟控制不稳，加之补天柱本身也在动荡……阴差阳错，那缕携带着天君您一丝气息的凤凰神识就这么进了补天柱深处，暂时与殿下的本体失去了直接联系，镇在了里面温养。”
辛夷心头第一次涌起一种极其荒谬，几乎想要失笑的冲动。
他留在竹沥身上的气息，因那十一年朝夕相处与本源灵气的温养，早已深入其神魂本源。
即便经历涅槃焚尽旧躯，这丝源于上古天君本源的印记也未完全消散。
因果相衔最终竟以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真是造化弄人。
太上老君叹了口气：“这事儿给闹得……补天柱倒是暂时稳定下来了，泽漆那小子也被龙王拎回去关禁闭了。”
“殿下没了那缕带着……呃，带着天君气息的神识，似乎清醒了不少，但他总觉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心口也空落落的难受。可具体忘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回到九重天后，他便缠上了老道，非要老道给他找回记忆，说他感觉自己神识不全，定是老道之前接引出岔子了。”
太上老君一脸冤枉。
“天地良心！老道接引过程虽有波折，但殿下涅槃成功，神魂归位，这是板上钉钉的。那缕神识留在补天柱，虽说意外，但补天柱乃上古神物，能温养凤凰神魂，待殿下修为尽复，自然能轻易召回，哪用得着找？”
“可殿下不听啊！”老君愁眉苦脸，“不小心现原形，那凤凰尾羽就这么扫了过来……唉！”
现在丹炉房还一片狼藉呢。
老君见辛夷沉默不语，忍不住追问：“对了天君，老夫正想请教，为何……为何殿下的凤凰神识上，会有您的本源气息？”
辛夷沉默了一瞬。
“此事说来话长。”辛夷终于开口，“老君不必深究，太子之事交予本君即可。”
太上老君一愣：“天君的意思是……”
“他不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心绪不宁，才屡生事端么？”辛夷淡淡道，目光扫过翻倒的丹炉。
“既如此，便让他随我去蓬莱清修一段时日。蓬莱地僻安静，或许有助于他平复心绪，稳固神魂。至于那缕留在补天柱中的神识，待他修为恢复，我自会助他取回。”
太上老君几乎要抚掌称快，但面上还是努力维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这……殿下顽劣，怕是要给天君添许多麻烦。况且天帝那边……”
“天帝那里，我自会去说。”辛夷截断了他的话，“老君方才不是说要朱果么？只管去蓬莱取便是。常山会安排妥当。”
太上老君心中大喜，面上却还是矜持地捋了捋胡子，躬身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天君费心了。”
辛夷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 18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