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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又一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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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妍坐在机场休息区的沙发上,给她订婚了的男朋友周泰宇报平安:我已经到成都了,刚才没看手机。
泰宇回:那就好,天气预报说成都今天有雷阵雨,我还有点担心。
秀妍说:没事啦,你快去午休吧。
泰宇说:好,到了拉萨跟我说一声。
秀妍戴上蓝牙耳机,听了一期有关极端天气的播客(那年夏天,河北部分地区遭遇了历史罕见的特大暴雨,暴雨又衍生为洪涝,引发了房屋的倒塌和无辜者的死亡)。在评论区留言的时候,她隐约听见了隆隆的雷声。抬头往窗外一望,雨豪壮得像泼水节出海到了天庭。收到短信通知,航班果然延误了。
媒体交流群里倒已有人先她一步发了消息:成都下暴雨,飞机的起飞时间还不确定,之后再同步行程,麻烦了。是个陌生男人,头像是简州猫望海的背影,和她一样没改备注。
按她一贯的作风,她会主动联络这位同伴,寒暄,谈笑,埋怨天公不作美,顺便打听其他媒体的薪资待遇和工作氛围。但或许因为播客内容沉重,她少见地失去了社交的心情,转而无所事事地刷起了朋友圈。
朋友圈里大多是图片。美丽而年轻的女孩的旅拍照,皱巴巴的新生儿的大头照,拿票根当前景的打卡照……更多是同行转发的各式新闻链接。只一段不合时宜的长文字,是她的朋友程慧樱给《大象席地而坐》写的影评:
电影里的家庭、学校和社会都像华北的冬日天空似的灰蒙蒙,看不到出口。同样是四个多小时漫长的迂回,《牯岭街》里的小四因失望而拿起杀人的刀,《大象》中主人公的烦闷却找不到坚实的落脚点,矛盾所在之处隐约如背景声。
这部电影她们都已看过两遍,一遍在各自的平板电脑上,一遍在同一家电影院里。故事发生在河北井陉,一个被顾全大局的祖国母亲所遗弃的典型的北方小城。主人公分别是误杀同学的少年、和老师恋爱的少女、被儿子赶去养老院的老人,以及名副其实的流氓。最后,流氓莫名其妙地死了,另外三个人在车站偶遇后着魔一样乘车去了“满洲里”,只因为听说那里有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总之,电影沉闷、冗长、不知所云,像一个欲完未完的呵欠。
导演胡波藉藉无名,久居于北京东五环的出租屋,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上。八年前,二十九岁的他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像所有才华横溢的自杀者那样,胡波去世后,他的电影顺利上映,收获了国际奖项,他本人也摇身一变成为不少青年人的精神偶像。因为胡波是济南人,济南的观影团便在他生日当天举行了纪念性的放映活动。
那是一星期前,秀妍和慧樱看完电影,沿着护城河散步。当时的月光仍然是一百年前那样温柔地洒下来,只是在招摇的霓虹灯的堵截下,成了还没落地就融化的春雪。这河是连通着许多泉眼的一泓静水,橘红色的鱼在里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绿幽幽的藻荇蔓延交错,倒像是碧柳白杨揽镜自照。正值最燠热的时节,草木森然,石板路潮润润的,使人越发不知身在华北江南。
秀妍与慧樱一面走,一面聊《大象席地而坐》,胡波的感情故事啦,胡波和王小帅关于创作理念的纠纷啦,电影遭遇了多大的删减压力啦,诸如此类;话题又兜兜转转绕回她们的生活。
她们分别是二十九岁与二十五岁,在中国是理应成熟的年纪,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浸淫在大学的象牙塔里很多年,进入社会以后,思想也还是浮萍般漂游着。二人都在报社工作,遥远的天灾人祸时刻现在眼前,提醒着人性的幽微与命运的不可捉摸,可到她们自己身上,就连平静的生活本身都是难以忍受的。譬如这时,秀妍就叹气说:“我真后悔没去广州。”
她精心编织的新闻稿,因为领导不愿承担风险而淹蹇在了稿库里。在新闻出版业日薄西山的年代,职业的条框就像领导的老花眼日渐模糊,“不做fu面报道”意思是适当做无伤大雅的报道,而“做建设性的报道”则可以化约成做宣传报道,中文总可以讲得得体,然而新闻渐渐不再有人看;因此她们从业虽不到一年,对于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慧樱人还坐在工位,灵魂早踱到了别处,而秀妍仍每天精心妆扮,见到同事便热情大方地招呼,偶尔在选题会上用玩笑口气表达意见,反而更招上级喜欢,只有在朋友面前,那积压了很久的懊丧才表现出来。
慧樱说:“那种工作有什么好?钱挣得再多,终究没有自己的时间。”
秀妍苦笑说:“你是有自己的生活的,不像我,时间多了只觉得浪费。”
她是去年夏天认识程慧樱的,初见时只觉得这女孩的脸古典得像水墨画,言谈斯文,举止又小鹿一样,似乎生在人世间就很仓皇,虽然是煌煌的名校毕业生,却没有被优绩主义熏染的痕迹。与自己截然相反、可是竟依然优美的外貌和性情,引起了秀妍很大的兴趣,轮训时她们迅速地熟悉起来,然而谈讲的总是文艺、政治等抽象的东西,于是秀妍始终难以明白,没经历过宦海沉浮的人,怎么能进化成陶渊明。论文字能力慧樱也算她的双子星。也许是家庭氛围开阔的原因?她知道慧樱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
“我只是感觉那样没什么意义。”慧樱说,“我在深圳的女领导,四十多岁就当上了出版社的副社长,可还是只能去买宝安区的房子,开车通勤来回两小时,每天忙得像陀螺。”顿了顿又说:“那还是赶上了好时候。现在我们文科生工资又不高,要想在一线城市定居,结果大概率是结婚。我可不想当张爱玲笔下的结婚员。”
“你知道的,我以前和你一样,对于婚姻制度很不屑。”秀妍说,“可自己住得久了,倒开始明白人为什么要结婚。有时感觉自己在这城市里没有家。”
“我也是到济南才真正独居,确实难免孤独,不过也觉得自在。”
“我没法忍受出租屋里没有声音,只好整天开着播客,今天一看播放时长,足有两千多小时。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擅长独处。”
慧樱笑说:“你就这样想——自己住,就可以随时在家里裸奔。”
秀妍撒娇说:“我不想裸奔,只想有人陪我。”
慧樱打趣说:“朋友很难提供这样高密度的陪伴。”
秀妍叹道:“我明白。这是伴侣该做的。”
“你的男朋友还是不愿意回济南吗?”
“说不通。他想再攒几年钱,到时买个大点的房子。”
“你也不在意这些。”
“你看,你就能明白我。”秀妍笑说,“就算租房子住又怎样呢?进门的时候给个拥抱,我的心情总会好一点。”话已出口才想起慧樱没有这样的生活经验。
慧樱露出思索的表情,又微笑说:“那么我们合租呢?找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人一个房间。这样会好些吗?”
秀妍立即笑说:“当然。”
她们在琵琶泉旁驻足,水底的暖光灯映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晶宫,泉水涌动而成的珍珠气泡静悄悄地升腾,在抵达水面的一刻消失无踪。
秀妍站在出租屋门口,从包里翻出钥匙,先打开铁栅门,再开一道木门,黑漆漆的房间便像一个等待探险者发掘的山洞,映进一点楼梯间的灯光。
她所租住的是个五十平的长方形的房子,高踞在老小区的五楼。进门右手边有一张两米长的蓝色布艺沙发,旁边立着泰宇送的投影仪;向前直走就是卧室,桌子堆摆了笔记本电脑、充电线和化妆品,床上胡乱散着几件今天落选了的夏装;阳台的木门上用透明胶贴了《花样年华》的海报,是张曼玉所饰演的苏丽珍手抚门框、走出房间的背影,她的风衣微微扬起,如六十年代的香港逐渐落幕的新娘的红头纱,宾馆长廊的一排圆形灯由近及远漾出昏黄的光晕,犹如湖面摇摆不定的月影。
夜已深了,静得能听到邻居家老人的咳嗽声。秀妍拍亮客厅的灯,蹬掉运动鞋,往卧室打开空调,立在那狠狠吹了会凉风。老去的空调制出的风有股土腥味,像春天的沙尘暴,也像冬天的霾。她想起待了三年的北京。
那是读研的时候,她和泰宇都在北京。泰宇在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他是时代的幸运儿,听从长辈的建议学了计算机,毕业时恰逢移动互联网快速发展的好机遇,薪资在北京也算中上游。虽然公司待遇优渥,使他颇被股市套牢些钱,但出身河南普通公务员家庭的泰宇,始终保持着节俭的美德,只与人合租三室一厅的房子,自己还屈居次卧。秀妍到传统媒体做专业实习,因为通勤方便,就宿在泰宇处。他们共享十二平的狭小空间,泰宇终日无休止地在代码间奔波,晚上总沉沉睡去,时常打起呼噜;隔壁房间的男人有起夜的习惯,冲马桶的声音尤为分明;早上七点,路上的车辆已经川流不息,不时传来不耐的鸣笛声。
就因为深知这样的生活的辛苦,所以当秀妍在广州的公关公司、北京的新媒体团队,以及济南的报社间举棋不定的时候,父母的期许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借口。当然也经过了深思熟虑——济南恰在泰宇与她家的中点,房价则比北京低得多,适于安居;机构媒体拥有独家的采访权,她可以做比非虚构作品更能产生现实影响的社会新闻,实现乐业。
可现在……
秀妍摁亮手机屏幕,看到时间是22点28分,不过断网两小时,微信已经有几十条未读消息。置顶的女性记者群里正在热烈讨论一起婚内□□案;猫头鹰似的领导甩来一条今日头条链接,惜字如金:跟进一下;泰宇拍了西二旗地铁站排队等车的人黑压压的后脑勺:今天又加班了,好累。似曾相识的事件,单调的人物,熟悉的对话,巨细无遗地展示着生活的乏味,秀妍忽然感到很深的厌倦。
这种心情于她曾是不常有的。
在她的童年时期,父母顺经商潮流南下,携她在不同的城市间迁徙,一着不慎赔个精光,家里很困难了几年。最窘迫的时候,秀妍只能穿磨破了后跟的鞋子去上学,招来顽劣的男同学的调笑。她父亲再没有闯荡的胆量,经人介绍进入老家濮阳的油田,经济这才逐渐宽裕起来。到秀妍安稳地念完中学,濮阳的石油资源也已枯竭,父亲被调往东营工作,他们又离乡背井定居山东。
然而这种动荡并未摧折她的意志,反而赋予了她野草一样的生命力,虽然也是从中原大省的考场里厮杀出来,但身上没有一点小镇做题家式的卑怯和寒弱。她十五岁便与泰宇谈起校园恋爱,十八岁一齐到兰州上大学,她学的是彼时热门的小语种,每天蝴蝶似的踩高跟鞋去上课,时常引得留学生搭讪。因自觉对坐冷板凳的学术研究兴致缺缺,秀妍大二暑假便主动找实习,毕业后顺利进入兰州的垄断性国企。这份工作已经可以许诺衣食无忧的未来,然而难以滋养她的精神,秀妍在记忆里拾起写作的理想,遂寻隙备考新闻学院的研究生,一举中第,二十五岁再次与泰宇在北京团聚。
北京的生活改造了秀妍,其程度之深不啻于启蒙运动之于欧洲。
新闻课上,老师庖丁解牛般拆解深度报道,《人物》杂志那篇书写农村妇女刘小样的《平原上的娜拉》,文字冲淡,意境隽永,带给秀妍很深的触动。她开始阅读女权主义书籍,也尝试仿效知名媒体的笔法描摹她的亲友,将故事发布在社交媒体,积累起千余粉丝。她常一个人上图书馆,闲暇时便如饥似渴地看电影。新冠疫情封控政策的末期,全国上下笼罩在草木皆兵的氛围里,每当结束一天的实习,在公共汽车上看见夕阳的余晖染红天安门广场,秀妍便想起《颐和园》里那场未竟的学生运动。她在社交平台激烈地发声,拮抗房间里的大象,感到革命近似于爱情。
因为热切渴望投身社会实践,所以毕业时对于学校都没有太多留恋。真正入职后,尽管很快意识到报社工作方法的老派,她依然怀抱很大的热情投入采访与写作,写出的文章人人交口称赞,确实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然而报道的空间不知何时收窄了。秀妍本就偏爱政治性叙事,不由自主就从这静水深流里提炼出隐喻。她例行公事地回复着微信消息,感到自己正矮化成栅栏里的小兽。
慧樱的抽象画头像浮起,捎来一段语音留言:“抱歉秀妍,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担心住在一起会影响我们的关系,毕竟生活习惯这种事说不好。我们以后多出去玩好吗?你随时可以来我家串门。”
秀妍不由失落,可对于薛宝钗式的冷美人又无法苛责,便点录音键说:“好啊,明天就去你家撸猫。”
慧樱发来爱心表情。
客厅的白炽灯忽然暗了一瞬,发出嘶嘶的电流声。所谓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吗?自以为踌躇满志地往山巅攀登,回头一看却发现走了歧路,撞进了没有出口的迷宫。
后来,省委宣传部门发来邀请记者到西藏做报道的公函。这苦差无人问津,只有秀妍为逃离温水似的环境,第一时间自告奋勇。
收拾好行李才开始查济南到拉萨的航班,居然全要中转,时间最少也得八小时。她六点半起床去机场,飞机起飞后便昏厥一样睡去。中午到成都,再登机已是傍晚,第二程她是靠窗的座位,雨滴在窗上织成珠帘,往外看去模糊一片。
半空中再拉开遮光板,只见上方是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幕,底下云朵摩肩接踵如羊群,中间那仅有的巴掌大的天空,像一方微风里浮光跃金的水潭。一时金色的太阳在密密层层的云朵间若隐若现,像是孤独的牧羊人点起了灯笼,那灯笼悬在机翼上,看去倒不像是太阳,而像是太阳的倒影。
秀妍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不禁看得入神。忽有一阵气流袭来,飞机变身浪涛里颠簸的小舟,她先是被迫目视前方,终于拿出椅背口袋里的清洁袋,狼狈地呕吐起来。
邻座的男人递来一张湿巾,这善意是多余的,因为秀妍的手提包里装着纸,可她出于礼貌道了谢。拿湿巾擦嘴,又从包里翻出镜子和口红。补好妆,她继续往窗外看云,然而能感到男人的目光投过来,也不知是在看风景还是在看她。
秀妍不悦地回头了,男人坦然迎上她的眼光,笑说:“你看云层下面的雪山,像不像冰淇淋?”她觑着他,这人是薄薄的双眼皮,女式的小翘鼻,但因为下颌生得宽,面庞并不显得阴柔。她敷衍道:“是有些像。”而后便闭目养神。
迎接记者的中巴一早就停泊在出站口。行李过了很久才传送出来,上车时剩余的座位已经不多,秀妍拣了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才坐下便看见刚才邻座的男人也上了车。他向她点头赞叹道:“竟然这样巧。我能坐在这里吗?”言谈间知道他叫陈泽生,就在友媒工作。或许是因为车里空间太狭小,他的腿有意无意地挨着她的,隔着布料也能感到那肉的温热。幸好酒店很快就到了。一问前台,竟没有给他们留饭。
同行的工作人员是个圆脸男人,眉宇间一派书生气。他连声说抱歉,又张罗着给他们点外卖。泽生便笑说自己一向不喜欢酒店的饭,本就打算出去吃,又问秀妍:“你饿不饿?我带了饼干。”
“谢谢,之前有些晕机,现在没什么胃口。”
“好,那你早些回房间休息。”泽生说,“要是实在不舒服,就在群里说一声,我可以帮你买药。”倒也不再多话。
次日秀妍等人乘车去采访。山路在蓝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天空下蜿蜒盘旋,金黄的油菜花是浓墨重彩的油画,连绵的雪山如同蜃楼,黝蓝的湖泊像个幽深的梦境。漫山遍野的五彩经幡,和仿佛从岩石里生长出的藏文六字真言,使秀妍感到有别于日常生活的解脱,但晚间一进酒店包间,便看到米色纸躺在整洁的餐具旁,构成小时候玩丢手绢的圆圈,行程单不过短短二百字,然而字体、字号和行距都很讲究,桌上的酥油茶和青稞糌粑充满异域风情,可接待他们的政府人员说话和她所熟悉的那些人一样官僚。
虽然幸运地没有产生高原反应,可不过三日她便已无心赏景。
有天清晨秀妍在酒店一楼独自吃自助餐,泽生走过来问道:“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昨天有个点位我没拍到照片,好像看见你拍了,不知道能不能拜托你传给我。”
秀妍说:“好,不过我也拍得不好。”
“真是太谢谢了。”泽生说,“我们这样认识也算有缘,回济南我请你吃饭吧?”
熟悉的异性的示好,然而竟也久违了。秀妍说:“再说吧。”她通过了好友验证,将照片传给他,锁上手机屏幕。
泽生碰了个软钉子,却不以为意,自去接了一杯橙汁,笑吟吟地在秀妍对面坐了下来。他问:“你之前来过西藏吗?”
秀妍正喝盒装牛奶,她吸一口牛奶才说:“没有。”
泽生笑说:“哦?我还以为你来过。”
“怎么说?”
“昨天吃完晚饭以后,好像只有你没出去玩。”泽生说,“我还在想你是不是病了,可也不便问。”
秀妍看着泽生,他的眼尾微微下垂,没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便有种小猫小狗失宠似的委屈。她没答话。
泽生笑说:“所以你该不会这几天晚上都在工作吧?”
秀妍笑说:“不然呢?”
“好不容易来一趟西藏,待在宾馆写稿太浪费了。”
“我感觉这里和别的地方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政府部门安排的行程当然无聊,自己玩才有趣。公费旅游终究机会难得。”
秀妍咬起吸管。
“你要是今天晚上有时间,我们倒是可以出去逛一逛。这个季节拉萨河美极了。”
秀妍把吸管咬得扁了,那薄薄的塑料管横亘在唇舌间,突兀得像一段插叙。她说:“好吧。不过我们得早些回来,明天还要早起去采访。”
泽生笑说:“没问题,这边九点多才天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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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之下的拉萨河美得像一出经典的三幕剧。起初绿树之间有曲径通幽,蓝紫色的鸢尾花、粉紫色的狗娃花和粉白色的格桑花轮流跳起探戈舞,掩映在花丛中的河流像一条天蓝色的哈达,上面被藏香烧糊了的地方是几只野鸭,颇有些欧洲的印象派的画意。
再往前走,便踩上了灰白色的砾石滩,滩上疏疏落落几丛芦苇,那哈达也仿佛给雪域的寒风磨折得褪了色,显示出中国西部所独有的荒寂,使她想起她和泰宇一同去过的、兰州的西固河口。
只有抬头的时候,才知道是在高原了:天空也不过是华北夏天所常见的宝石蓝,可华北的天空是旷朗的,这里的天空却低沉到有种压迫之意;环抱着城市的青褐色的山脉,像一群侧卧的亚洲象,大片的云彩的影子投在山上,像巨人阔步行来时留下的脚印,一个赶着一个。
泽生说:“这条河的藏语名字我忘了,只记得翻译过来是快乐河。”
秀妍正在神游,只随口说:“是吗?”
“所以走在快乐河旁边,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秀妍扬一下眉,说:“怎么就见得我不开心?”
泽生说:“你每天吃饭时候都笑得很勉强。”顿了下又说:“现在也是。”
他低头看她的时候,睫毛在眼睛里投出了阴影,秀妍的心在那波光云影中微微一动。
“最近我们报社舆情过敏,监督稿老是发不出去。好不容易之前写的一篇得了奖,领导组织聚餐,还得挨个敬酒。我回来之前没想到是这样。”
“服从性测试嘛,酒局的形式直接。山东就这一点最讨厌。”泽生说,“你想不到,我们家过年时候家族聚会都要分主陪副陪,我爸还让我说祝酒词。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会说?只好每次在电脑上百度百科,再用马克笔写在手上。那可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打小抄。”
秀妍皱眉说:“简直有病。”
泽生笑说:“谁说不是呢?不过现在我可解脱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爸痛风了,他自己都不敢喝了!”泽生拍手说,“谁让他天天在外面应酬。”
秀妍不禁也笑了。
“至于稿子能不能发出去,你也别太在意。这种事说不准,也许哪天换个领导就好了。”
秀妍笑叹说:“哪有那么容易?现在这种舆论环境,恐怕换谁都一样。”
“那就用精神胜利法。”泽生说,“每天上班时候就想,我总有把你们熬走的一天。”
秀妍笑说:“他们要是有读心术,气也要气死了。”
泽生笑说:“那不是更好?真是可惜了!”
“你们那边审核得严不严呢?”
“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不聊这些晦气的事了好不好?”泽生抬起手臂,说:“你看!”
他们竟已走上拉萨大桥了。列队高飞的野鸭像一道歪斜的刀锋,天空成了破开的溏心蛋,橘红色的蛋黄岩浆一样滞重地淌出来,将城市引燃为篝火。倒映着天光的河水俯视平滑如镜,汽车驶过时桥面便似乎发生震颤。将死的老人的脉搏,依然在拔节的高原。
泽生微伏了身子,把手肘搁在桥栏上,两手举起手机拍了张照,忽然说:“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
秀妍背靠栏杆,抱着手说:“你是什么时候来过呢?”
“三年前的事了。”泽生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托腮说,“当时我和朋友来这儿做毕业旅行。”
他们转身慢慢往回走,群山逐渐融化在苍茫的夜之海里,而霓虹灯飞鱼一样次第跃出来,秀妍这才注意到那些拥挤在山脚的错落的住宅楼,以及仿佛凌虚而立的布达拉宫——这唐朝公主的异国终老之地,远看像儿童费了好大劲才搭建起的积木房子,似乎轻轻一推就能倒坍。
“我们是从西宁坐火车来的。一天一夜的硬座很累,可风景实在是好。雪山、草原和湖泊就在你眼前闪过去,仔细看还能发现藏野驴和藏羚羊。”
“我们在布达拉宫蹭了导游。听说布达拉宫的白墙前些年粉刷过一回,用的是一种当地的白灰,里头掺了牛奶和冰糖,凑近就能闻见那股甜香。”
“离这儿最近、海拔最高的雪山是念青唐古拉峰,可惜城里看不见。相传这山峰和纳木错湖是一对恋人,人们又依据地貌给他们各自想象出情人,编排了不同版本的民间故事,情节全都像琼瑶剧一样离奇。”
“你知道我最喜欢西藏什么吗?那就是明明和北京有时差,却用的是北京时间,可以顺理成章地熬夜。两点睡,十点起,出门还有甜茶喝。”
“八廓街有很多藏族人在摆摊,卖的无非是珊瑚、蜜蜡和绿松石,看得人眼花缭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有次我们还了半天价却什么也没买,那小贩直跟了我们一路。”
“西藏有不少四川人,川菜做得很正宗。那时我们每天都去吃一家烂豆花火锅。前两天我自己走过去看了一眼,那家店已经不在了。”
到泽生先一步走出电梯的时候,秀妍才发觉自己竟少见地在谈话中扮演了倾听者的角色。她已经过了迷信高谈阔论的年纪,很知道话语的通胀往往可以换算成思想的贬值。可他讲的只是实在的经历与心情,那便不致使人厌烦。
只要有人朝你挥手作别,电梯也就像一列将行的火车,缓缓夹起的电梯门,赋予他们的对视一种偷窥的意味。
秀妍掉转身子,看向电梯里的镜子。她穿着咖色的粗花呢短外套,烟紫色低领针织衫,衔接米色牛皮绒短裙,深灰色打底裤,营造出彼时不少中国女孩所推崇的纯洁与妩媚杂糅的气质;脚上穿的运动鞋沾了些灰,与那身光丽的衣装不甚谐和,显示了今天仍是东奔西走的工作日。
秀妍朝镜子走了几步,想看看脸上有没有浮粉。她有着中式的新月眉和杏仁眼,西式的高鼻梁和薄嘴唇,五官每个细微的动人之处都被精心地放大过,更增添了几分猫一样的灵动狡黠。身量中等,不过在北方就显得娇小了。当时人们崇尚模特式的高挑身材,秀妍对这白璧微瑕一向引以为憾,便着意借服饰来突出身体的曲线美。对于这美,她又能够自知,且从不因自负而羞耻,虽然电梯里还有别人,仍顾盼流连了好一会。
回到房间以后,秀妍踱到窗边,打算拉上窗帘再去洗漱。抬眼只见夜空中不过是一弯黄澄澄的上弦月,星星倒亮得惊人,每颗都摇摇欲坠,像戏曲演员的白色水钻头面,莲步轻移时簪环窸窣作响,头顶的蝴蝶振翅欲飞。
摁开手机就看到泽生传来的照片,是向晚的拉萨河,规整的三分法构图,静谧的蓝调。虽然是才去过的地方,可被镜头定格以后,就显得有些陌生。秀妍本想将这美景分享给泰宇,即将按下发送键的时候却踌躇起来。再抬头时,那牛角面包似的月亮已补完成一轮圆月,凄清的虫鸣声里,秀妍听见她母亲王素英唤她去厨房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