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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你所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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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的熏香不知何时混入了一丝甜腻到诡异的气息。萧景渊原本闲适搭在案几上的手,猛地攥紧,青筋暴起。一股蛮横的热流自丹田炸开,瞬间燎遍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理智如被灼烧的纸张,边缘焦卷,迅速化为灰烬。
他抬眸,眼底已是一片猩红。视线死死锁在不远处那个依旧清风明月般的身影上——顾清晏正冷眼旁观着席间的暗流涌动,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滚出去。”
萧景渊的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野兽般的警告。
顾清晏闻声,终于缓缓转过头。当他看清萧景渊此刻的状态——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呼吸粗重,那双向来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翻滚着他从未见过的欲念与挣扎——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了然在他眼底划过。
他没有动,反而在萧景渊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缓步走了过去。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我让你滚!听不懂吗?”萧景渊低吼,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身体因极致的克制而微微颤抖。他怕下一秒,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会做出令自己都憎恨的事情。
顾清晏在他面前站定,垂眸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良久,在萧景渊几乎要被体内烈焰吞噬时,他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带着冰棱相击的清脆与冷意。
紧接着,他做了一個让萧景渊瞳孔骤缩的动作——他竟撩起衣摆,半跪了下来。
这个姿态本该是谦卑的,可由他做来,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平视着萧景渊充血的眼睛,两人呼吸可闻,那甜腻的气息与顾清晏身上清冷的梅香交织,形成最致命的蛊惑。
“萧景渊,”顾清晏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如刀,刮过对方紧绷的神经,“这么狼狈的样子,可真是……少见。”
这句话像是一记耳光,扇在萧景渊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说完,顾清晏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从容,与萧景渊的狼狈形成惨烈对比。
“不过——”他拖长了语调,转身,留给萧景渊一个决绝的背影。
“如你所愿。”
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比千钧更重。砸碎了萧景渊强撑的体面,也掐灭了他心底那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期待。
门被拉开,又合上。隔绝了外面清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个唯一能救他,或者说,唯一能让他“甘心”沉沦的人。
萧景渊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案几上,木屑飞溅。他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体内烈火烹油,而心,却在那人毫不犹豫离开的瞬间,沉入了冰海。
他不要他。
哪怕是在这种意识即将涣散的时刻,他宁可用自残的方式硬抗,也不要一个“被迫”的顾清晏。
而顾清晏,也果真“成全”了他。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顾清晏转身,毫不犹豫地合上了那扇沉重的门扉,将室内那甜腻灼热的气息与男人压抑的低吼彻底隔绝。
廊下的冷风扑面而来,激得他微微一颤,方才强撑的从容仿佛瞬间被风吹散,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裂隙。他没有停留,步履甚至比平时更快,像是要逃离什么,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划出清冷的弧线。
直到穿过月洞门,彻底远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殿宇,他的脚步才倏然慢下。
夜凉如水,四周寂静,唯有自己胸腔里那颗不受控制的心,跳得一声快过一声,重重敲在耳膜上。
不对。
这太不对了。
萧景渊是什么人?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是即便对他顾清晏,也曾用威逼利诱、强取豪夺之能的疯子。如今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药性催发,意识模糊,他竟会强忍着焚身的欲望,用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滚?
顾清晏指尖微微蜷缩,冰凉的指尖抵住掌心,试图用细微的刺痛让自己更清醒。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低声自语,清冷的眉宇间蹙起一丝极淡的困惑与警惕。这绝非萧景渊的作风。是新的试探?还是更深的陷阱?示敌以弱,诱他放松警惕?
可方才萧景渊那双猩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里,除了骇人的欲望,分明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一种宁可自毁也要维护的……
维护什么?
顾清晏心头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尊严。
萧景渊在他面前,那可笑又可悲的尊严。
因为萧景渊清楚地知道,若在那种情况下强占了他,那么从此以后,他在顾清晏眼中,将永远只是一个被欲望支配的禽兽,连作为“敌人”的资格都不再完整。
所以,他宁可独自承受血肉剥离般的痛苦,也要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
“他怎么会……放过我?”
最后一个问句在心底盘旋,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震颤。这不是庆幸,而是更深的忌惮。一个懂得“克制”的萧景渊,远比一个只会“强取”的萧景渊,要可怕得多。
因为这意味着,他想要的,更多。
顾清晏蓦地抬首,望向墨色沉沉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寒气。他原本以为自已洞悉了一切,此刻却仿佛陷入了一张更无形、更粘稠的网。
萧景渊,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次日,书房。
熏香已换回了清冽的松木气息,仿佛昨夜那场甜腻的、几乎将理智焚烧殆尽的风波,只是一场幻梦。
萧景渊坐在案后,眼睑下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青黑,脸色较平日更为苍白,指节在翻阅公文时,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药性是如何一寸寸啃噬他的经脉,而他又是用了多大的代价,才在没有伤及自身根本的情况下,独自熬过了那漫长的一夜。
每一声骨骼的轻响,都是他对自身意志力的凌迟。而这一切,都始于那句“如你所愿”,和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门被轻轻推开,顾清晏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素白长衫,步履从容,眉眼清冽,如同雪后初霁的远山。他手中捧着几卷书册,是萧景渊昨日吩咐要校勘的古籍。
“大人,你要的书。”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最上等的冷玉相击,听不出半分异样。他将书册置于案几一角,甚至没有多看萧景渊一眼,便转身走向自己的那张小案,准备如常处理分内的文书工作。
那般自然,那般……毫无负担。
萧景渊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预料过顾清晏的许多种反应——或许是带着胜利者的嘲讽,或许是残留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或许是因窥见他脆弱而生出的些许异样……
唯独没有料到,是这般彻底的、若无其事的平常。
仿佛昨夜那个半跪在他面前,用最轻慢的语气戳破他狼狈的人,不是他顾清晏。
仿佛那个被他用最后意志力“放过”的人,也根本不是他顾清晏。
这种彻头彻尾的“翻篇”,比任何指责或嘲讽,都更让萧景渊感到一种无声的羞辱。他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守护了某种可笑的原则,而在对方眼里,却轻飘飘地,不值一提。
“顾清晏。”萧景渊开口,声音因一夜的煎熬而比平日更为沙哑。
顾清晏闻声抬眸,目光平静地投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那眼神太过干净,干净得映不出昨夜丝毫的波澜,让萧景渊所有翻涌到唇边的话——无论是试探、是警告,还是连自己都辨不明的一丝委屈——都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他能说什么?
质问对方为何如此平静?那只会暴露自己的在意与可笑。
“无事。”最终,萧景渊只是重新垂眸,将视线落回公文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沉,“今日将这些账目核算清楚。”
“是。”顾清晏应下,毫无滞涩,仿佛刚才那一声呼唤,真的只是上官随口的吩咐。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是夜,月黑风高。
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府邸,刀锋的寒意划破了夜的宁静。他们的目标明确——直取萧景渊书房。
几乎在刺客破窗而入的同一瞬间,萧景渊案头的烛火应声而灭。他身形如渊渟岳峙,并未显丝毫慌乱,指尖一枚黑子已激射而出,携着破空之声,直取为首刺客的咽喉。
一时间,书房内剑光纵横,掌风呼啸。
顾清晏本在隔壁厢房,闻声而至。他并未立即加入战局,而是静立廊下阴影处,冷眼旁观。他看到萧景渊招式狠辣,内力磅礴,显然并未因昨夜之事损耗根本,心下那丝若有似无的疑虑方才彻底散去。
直到一名刺客利用同伴用命创造的间隙,刀锋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刺萧景渊因格挡而露出的后背空门——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掠入战圈。
顾清晏只并指如剑,精准无误地点在刺客腕脉之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那雷霆万钧的一刀瞬间偏斜,擦着萧景渊的臂膀而过,只划破了些许布料。
与此同时,萧景渊反手一掌,将正面之敌震得心脉俱碎。
剩余的刺客见事不可为,唿哨一声,迅速遁入夜色。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快。
书房内一片狼藉,血腥气弥漫。萧景渊站在废墟中央,气息微乱,袍袖被划开一道口子,却无损其通身的压迫感。他转眸,看向方才出手的顾清晏。
顾清晏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素帕擦拭着指尖,仿佛刚才碰触了什么脏东西。察觉到萧景渊的目光,他抬眸,唇边竟漾开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那笑意不像欣喜,更像是一种……终于抓到把柄的从容。
他走到萧景渊面前,微微偏头,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萧大人,方才情况危急,在下不得已出手。”他顿了顿,眼波流转,落在萧景渊被划破的衣袖上,“看来,我救了你哦。”
“你这次,可是欠我一个人情了。”
萧景渊眸色深沉,看着顾清晏那带着一丝得逞笑意的眼睛,缓缓道:“你想要什么?”
顾清晏轻笑,将那擦过手的帕子随手丢弃,如同丢弃一件无用之物。
“还没想好。不过萧大人位高权重,这个人情……总得用在刀刃上,不是吗?”
他转身,步履轻松地跨过地上的尸首,仿佛只是踏过几片落叶。
“夜深了,大人还是先处理这些……杂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