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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段时光 ...

  •   香樟树的枝叶在初夏的风里低语,筛落一地细碎的光影。斑驳的光点在他们之间跳跃,像极了那年夏天在楼梯转角不经意对视时,从窗外漏进来的阳光。

      那句迟来的“抱歉”,轻轻落在两人之间。贺野身上那种刻意维持的游刃有余,在这一刻悄然瓦解。他微微偏过头,目光垂落在脚边摇曳的青草尖上,只有耳廓那抹尚未褪尽的淡红,还悄悄诉说着他此刻的不平静。

      “嗯。”他的应答很轻,像一片羽毛掠过平静的湖面,却足以漾开涟漪。

      短暂的安静在弥漫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中流淌,带着某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以及更深层的、呼之欲出的东西。当他重新抬起眼时,那双总是深邃难辨的眼眸,此刻清澈明亮得惊人,仿佛一场骤雨洗净了所有阴霾,显露出其后璀璨的星空。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

      “原来是这样啊……”

      “江乐川。”

      “嗯?”江乐川下意识地应道,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

      贺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

      “那时候,在无数个那样的课间,在每一次你对我笑的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青涩而纯粹的认真。

      “我都在喜欢你。”

      轰——

      江乐川的呼吸骤然停滞,大脑一片空白。他望着这张褪去了所有伪装真诚又略显陌生的脸,一时竟失去了所有语言。

      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话轰然冲开,无数被岁月尘封的画面瞬间变得鲜活、轻盈,带着那年夏天特有的、过于明亮的阳光,汹涌而至。

      原来……那些无数次在喧闹走廊里的“偶然”对视,不是偶然。

      原来……那个总是安静地抱着作业本、眼神却会悄悄追随他的清瘦少年,眼底藏着的是这样的秘密。

      原来……自己当年那没心没肺如同小太阳般照耀他人的举动,曾点亮过另一颗孤寂的心。

      记忆里那个爱笑、莽撞、对所有人都散发着善意的自己,与后来学会了用沉默和冷漠保护自己的身影重叠。而曾经那个腼腆、容易脸红、将所有心事都藏在低垂眼睫下的男孩,如今已肩背挺直地站在这里,带着岁月打磨过的沉静与力量,亲口告诉了他这个迟到了三年的真相。

      贺野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这个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的细微动作,没有逃过江乐川的眼睛。

      一股混合着震惊、恍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江乐川。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想要靠近,想要确认。

      然而,就在他以为他们终于拨开迷雾,重新连接的瞬间,贺野眼中的光亮却微微黯淡了下去。方才那份破冰而出的、罕见的柔软与坦诚,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冰迅速覆盖、收起。他又恢复了那种若有若无的、让人难以触及的距离感。

      贺野向前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到呼吸可闻。他唇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浅浅的、近乎温柔的弧度,可眼底却已沉淀下江乐川无法读懂的、更为复杂深沉的情绪,那里面有心痛,有释然,或许还有……决绝。

      “可惜……”他轻声说,声音低哑,几乎要融进穿叶而过的风里,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江乐川的心脏。

      “我们回不去了。”

      那句话轻轻落下,却在江乐川心里炸开一片无声的轰鸣,荡开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的、破碎的浪涛。

      风吹过,香樟树的气息清新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在斑驳的树影下,一个驻足,一个前行,身影交错,仿佛重演了那年夏天因阴差阳错而无疾而终的、懵懂的错过。

      江乐川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决然离去,心里仿佛骤然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指尖微微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窒息的痛感。

      是不是……贺野其实并不期待这次重逢?
      是不是……他希望自己把从前的一切,连同这份刚刚知晓的、珍贵的心意,都彻底忘记?

      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老师蹙起的眉头,同学们探究、疏远的目光,还有那些压低了声音却无比刺耳的议论……江乐川不自觉地用力咬住下唇,一种巨大的委屈和失落感慢地淹没了他。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只有祝野——现在的贺野——从来不会用那种怀疑、审视的眼神看他。在所有人都带着异样目光打量他的时候,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睛,始终平静地、专注地望向他,里面不曾掺杂一丝杂质。

      可现在,连这最后一个人,这束曾经默默照耀过他的光,也要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抽离了吗?

      贺野的背影渐渐远去,在晃动的树影中显得既挺拔又孤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江乐川的心尖上。他望着那个逐渐模糊、即将消失在路径尽头的背影,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东西,真的已经不一样了。那个属于“祝野”和“江乐川”的夏天,彻底结束了。

      香樟树叶依然在风中轻轻作响,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没能说完的话,和那个刚刚窥见一丝天光,就要被迫沉入永夜的、迟来的夏天。

      ***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直到家门口。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乐川,回来了?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遇到什么事了吗?”江妈妈还未睡,一直在等他。一见他低头换鞋,沉默不语的样子,担忧便浮上心头。

      江乐川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妈,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想先休息。” 说完,便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将母亲的关切暂时隔绝在外。

      门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过了一会儿,江妈妈温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乐川,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一定要和妈妈说。别一个人闷着,妈妈会帮你想办法的。”

      那声音里的暖意,像冬日里的一杯热水,熨帖着他发冷的心。他鼻尖微微一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好的,妈妈。我知道了,你也早点睡。”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江乐川将自己摔进床铺,陷在柔软的被子中,却感觉浑身僵硬。

      黑暗中,贺野最后那个眼神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仿佛蒙上一层灰烬的眼睛。他说着那样决绝的话,“我们回不去了”,语气冷硬,可眼底深处,分明是一片荒芜的废墟,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为什么?

      既然推开他,又为何要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回了好多好多年以前。

      初一的那个暑假,阳光似乎格外漫长。他曾在心里悄悄预演过无数次和祝野的对话。他想,等升了初二,说不定凭着差不多的成绩,他们能有幸分到同一个班级。

      那时候,他们可以自然而然地成为好朋友,他会有很多很多机会,把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有点傻气却又真诚的心里话,一点一点,都说给他听。

      未来好像很长,长到容得下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和理所当然的陪伴。

      他曾经以为,他们可以像朋友一般亲密。

      但是……

      脑海中的画面骤然切换,是初二某个寻常午后,猝不及防听到祝野转学消息时,自己那瞬间的空茫。

      以及今天,斑驳树影下,他黯然转身的背影。

      期待戛然而止,一切都被强行画上了句号。

      所有“本来可以”和“差点就要”,都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江乐川猛地拉过被子,蒙住了头,试图隔绝这一切翻涌的情绪。可是黑暗中,那份清晰的、尖锐的遗憾,却更加无所遁形。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无尽懊恼和难过的低吟。

      烦死了。

      真的,快烦死了。

      隔天下午,食堂里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一天中对江乐川来说最放松的时刻到了。他挤到熟悉的窗口前,眼睛亮晶晶的。
      “肉包子,烧卖和豆皮~”他小声哼着,心情因为即将到口的美食而轻快起来,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一丝浅笑。

      他运气不错,一口气包揽了这个窗口最后的几样热门点心。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嘈杂淹没的低笑,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吃得真多啊。”

      乐川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下意识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有点饿,你可能得去下一个窗口……”话音在看清身后人时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里。

      “啊…祝...贺野。”

      他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吗?自己刚才那点小得意,是不是都被他看见了?江乐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贺野低头看着他,在拥挤推搡的人潮中,两人不可避免地挨得很近。近到贺野能清晰地看到江乐川微微颤动的、显得格外柔软的睫毛,看到他额前微卷的发丝,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干净的、带着点阳光味道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江乐川脱口而出:“你要吗?我分你。”

      贺野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但下一秒,他便不动声色地从江乐川身边移开半步,拉开了几乎贴身的距离,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淡:“不用了,我去隔壁看看。”

      “喂,小同学,刷卡还是现金?”窗口阿姨的催促打断了这微妙的瞬间。

      “现金。”

      “好嘞。哎呦,这打包袋用完了,你等等,我去里面拿沓新的来!”阿姨说着,转身钻进了后厨。

      江乐川的注意力还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贺野走向隔壁窗口的背影,他下意识地对阿姨离开的方向说了声:“不用了阿姨,我直接拿走就好。”说罢,他端起那几个油纸包着的点心,转身就想离开这个拥挤的地方。

      也就在这一晃眼的功夫,一个手臂上戴着“执勤”袖章的老师傅猛地拦住了他,语气严厉,声音洪亮:“哎!那个同学!你怎么回事?怎么直接拿东西?”

      这一声质问像按下了静音键,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江乐川懵了,下意识辩解:“我没有偷拿,这是我付过钱的!”

      “付钱了?付钱了你怎么连个袋子都没有?包装都没有?放回去!”老师傅根本不信,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这时,同班的方壮和刘同也买完饭凑了过来,看到这阵仗,刘同皱起眉,带着点“息事宁人”的态度劝道:“乐川,怎么回事?你快把东西放下跟老师解释清楚啊。”

      “诶?”江乐川身体猛地僵住。他看向四周,全是乌压压的人群和探究的视线,连熟悉的朋友也在让他“放下”。那些目光像无形的针,扎得他皮肤发紧。

      这明明…是他刚刚买的啊!

      对了!阿姨!阿姨能给他作证!

      他急切地扭头想去寻找那个阿姨的身影,可视线扫过几个窗口,哪里还有那位阿姨的影子?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仿佛隔了一层水膜,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必须找到阿姨,不然…不然就解释不清了…永远都解释不清了…

      记忆像挣脱牢笼的猛兽,凶狠地扑回那年夏天。

      刘美凤尖锐的指控,他拼尽全力的辩解,以及周围人无一例外的、冰冷怀疑的眼神……场景何其相似。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周围的视线仿佛凝结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拨开人群,自然地走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他付钱了。”

      平静、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汹涌心湖的巨石,瞬间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恐慌。江乐川剧烈起伏的胸口微微平复,他猛地抬起头,看见贺野去而复返,正站在他身侧。

      贺野甚至没有看江乐川,他的目光直视着那位监督员,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我看见了。他付的是现金,刚刚窗口阿姨去后面拿袋子了。” 他说着,目光精准地扫向隔壁窗口,“阿姨就在那边,您可以现在去问她。”

      他的出现和冷静的陈述,瞬间扭转了局面。监督员将信将疑地看向隔壁,果然看到了刚刚返回的陈阿姨。

      真相大白。监督员脸上的严厉瞬间被尴尬取代,含糊地说了句“哦…付了就行,下次记得拿袋子”,便匆匆走开了。

      聚集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方壮和刘同拍了拍江乐川的肩膀,示意他一起离开。

      刚才还令人窒息的空间,骤然空旷起来。

      江乐川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几个温热的点心,心跳依然很快,却是因为另一种情绪。他看向贺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贺野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走了。”贺野丢下这两个字,转身,再次朝着他原本要去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拔疏离。

      仿佛他刚才的仗义执言,只是一次偶然的、顺手为之。

      指尖传来的食物温度真实而具体,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骤然点亮的滚烫。他看着贺野即将消失在食堂门口的背影,那道背影挺拔却疏离,仿佛刚才那个为他驻足、替他解围的人只是幻觉。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心神:不能就这样让他走。

      他本可以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他本已转身离开,划清界限。

      但他没有。

      他折返了,在那个他最孤立无援、百口莫辩的时刻,像一道光,骤然刺破了他周遭所有令人窒息的阴霾。

      “乐川,走了,回教室了。”方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事后的轻松。

      江乐川却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怀里尚有余温的点心不由分说地塞到方壮手里。

      “你们先走。”

      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的前方那个身影,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下一秒,他已然转身,逆着散去的人潮,步履坚定甚至带着几分急切,朝着贺野离开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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