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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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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开始下了。不是初雪时的浪漫飞扬,而是夹杂着冰粒的、沉闷的雪霰,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老宅年久失修的窗棂,像无数细碎的、永无止境的叹息。
江屿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整理好的、关于“星辉项目”所有疑点的报告。这份报告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是他用专业知识和最后一丝清醒构筑的堡垒。但此刻,这座堡垒在他眼中,却脆弱得像一张浸了水的纸。
王律师下午亲自来了。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将一份新的文件推到他面前——是父亲亲笔写的信,字迹因为激动或虚弱而有些颤抖,但意思明确而残酷:
「小屿,爸爸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这次,算爸爸求你。签了它,就当是……给爸爸一个活下去的念想。你知道的,我在里面……日子不好过。你忍心看爸爸最后这几年,也过得这么煎熬吗?」
信的末尾,提到了母亲。「你妈妈要是还在,也一定希望我们父子能齐心,把这个家重新撑起来……」
“家”?江屿看着那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就是这个“家”,逼得母亲郁郁而终,就是这个“家”,像吸血鬼一样要榨干他最后的价值和尊严。
王律师在一旁,语气“恳切”地补充:“江先生,血浓于水啊。江老他……年纪也大了,身体一直不好。这次减刑机会难得,您就当是尽孝,圆了一个老人的心愿。至于项目,后续运作有专业团队,您不必过于担忧……”
不必担忧?江屿几乎要冷笑出声。他们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随意盖章签字的傀儡?还是一个用来洗钱和规避风险的白手套?
他看着那封信,看着王律师那张虚伪的脸,胃里翻江倒海。他想把报告摔在他们脸上,想声嘶力竭地控诉这一切的荒谬与肮脏。
但他没有。
他只是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悬浮在半空,冷漠地看着这场令人作呕的交易。
他想起陈迟。想起他阳光下大笑的样子,想起他在图书馆里沉静坚定的眼神,想起他可能还在某个地方,怀抱着微弱的希望等待着他。
而他呢?他即将亲手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个即将签署涉嫌欺诈文件的人,一个可能背负法律责任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拥抱那样干净、那样执着的爱?
他配吗?
他不配。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发出滋啦的、焦糊的声响。
**(穿插:青春的终章 - 最深的绝望)**
记忆不受控制地滑向那个高考结束后的、闷热而混乱的夏天。
母亲刚刚下葬不久,墓碑上的照片笑容温婉,却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呼唤。父亲则处于风暴中心,焦头烂额,脾气暴躁。家里整天充斥着讨债的电话、法院的传票和父亲歇斯底里的咆哮。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窗外是同学们庆祝毕业、憧憬未来的喧嚣,而他的世界,已经提前崩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废墟。
他记得,陈迟给他打过很多次电话,发过很多条信息。一开始是兴奋地讨论考题,约他出去玩儿,后来变成担忧的询问:“江屿,你还好吗?”“怎么不回消息?”“出什么事了?”
他一条都没有回。
他不知道怎么回。
难道要告诉他,我家破产了,我爸爸可能要坐牢,我妈妈刚去世,我的人生完蛋了?
他说不出口。那点可怜的自尊,在巨大的变故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却又顽固地支撑着他,让他无法在对方面前,展露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他选择了最愚蠢,也最伤人的方式——彻底消失。
在办理出国手续的前一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陈迟家楼下。他看见陈迟房间的灯还亮着,窗台上摆着那盆他们一起在学校义卖上买的、半死不活的仙人掌。
他在那棵梧桐树下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麻木,直到陈迟房间的灯熄灭。夏夜的蚊虫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叮咬着他的皮肤,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一刻,他心里清晰地知道,他正在亲手割断与这座城市、与过去所有光明和温暖的联系。包括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曾经不顾一切想要靠近他的少年。
他没有哭。眼泪早在母亲去世时就已经流干了。
他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永远也无法驱散的寒冷。
原来,从七年前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已经走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通往黑暗的独木桥。
、
王律师还在等待着,耐心得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江屿缓缓抬起手,拿起了桌上那支冰冷的、沉甸甸的钢笔。笔尖悬在合作意向书的签名处,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说:“小屿……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闪过父亲信中那句“给爸爸一个活下去的念想”;最后,定格在陈迟在图书馆看着他时,那双仿佛盛满了整个星空、却又带着沉重痛楚的眼睛。
好好活下去?
他还有路可以活吗?
签了,他或许能暂时换取父亲的“安心”,却将自己推入了法理和道德的双重地狱,也彻底玷污了陈迟心中那个或许还保留着一丝清白的他。
不签,父亲可能在狱中情况恶化,他背负着“不孝”的沉重枷锁,而父亲那边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工作、生活,甚至……陈迟,都可能受到更直接的威胁。
无论怎么选,都是绝路。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猩红的、近乎疯狂的绝望。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
然后,他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在那份肮脏的意向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破纸张,发出刺耳的声响。
像命运的判官,在他的人生判决书上,盖下了耻辱的烙印。
“很好。”王律师满意地收起文件,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江先生,您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江老知道后,一定会很欣慰。”
欣慰?
江屿看着王律师离开的背影,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沉重的书房门,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瘫坐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
窗外的雪霰还在下,声音越来越密集,像是为他奏响的、绝望的镇魂曲。
他拿起手机,屏幕漆黑,映不出他此刻如同鬼魅般的脸。他开机,无视所有未读信息,直接点开了那个他烂熟于心的号码。
他颤抖着手指,敲下了一条短信。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自己的骨头刻写,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陈迟,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未存在过。祝你……前程似锦。」
点击,发送。
然后,他猛地将手机砸向对面的墙壁!
“砰——!”的一声巨响,屏幕碎裂,零件四散,如同他此刻彻底支离破碎的心和人生。
他伏在冰冷的书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在空旷死寂的老宅里,低低地回荡。
他终于,亲手斩断了最后一丝与光明的联系,将自己永远放逐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而城市另一端,正准备出门前往咖啡馆的陈迟,在看到这条短信的瞬间,脸色血色尽褪,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第二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