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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付时允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晚自习的预备铃尖锐地划破黄昏的宁静,他才像被惊醒一般,猛地回神。胸腔里那股被“连累”二字激起的刺痛和寒意,非但没有消退,反而随着每一次心跳,更沉重地扩散开。

      他转身,没有回教室,而是径直走向篮球场。空旷的场地上只剩下几个还在收拾器材的体育生。付时允把书包随意扔在场地边,捡起一个被人遗忘的篮球,运球,起跳,投篮。动作机械而用力,篮球砸在篮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渐暗的天色里回荡。

      “连累我?”他咬着牙,又一个三分出手,球砸在篮筐边缘弹飞老远,“他妈的到底是谁在连累谁?”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和T恤,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发泄般地重复着奔跑和投篮的动作。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向俞景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亮又挣扎的眼睛,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

      他付时允长这么大,怕过什么?打架斗殴被请家长他没怕过,成绩垫底被老师训斥他没怕过,他活得张扬又肆意,从来只有别人躲着他,没有他躲着别人的道理。可现在,向俞景,这个沉默得像一潭死水、身上带着隐秘伤痕的同班同学,用一句“离我远点”,就让他心里翻江倒海,憋屈得厉害。

      他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相反,他有时候还挺混蛋的。可向俞景不一样。那种沉默的隐忍,那种藏在厚重校服下的伤口,那种收到一颗糖时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柔和……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让他没办法视而不见。

      晚自习的铃声正式响起,付时允喘着粗气,停下动作,弯腰撑着膝盖。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他抬起头,望向教学楼的方向。高三(七)班的窗户亮着灯,像无数个方格子里其中一个。

      他最终还是拎起书包,带着一身汗味走进了教室。

      晚自习的教室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付时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前排。

      向俞景依旧穿着那件蓝白校服,背挺得笔直,正低头写着什么。从后面看,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安静,专注,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但付时允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他看到向俞景写字时,右手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眉心几不可见地蹙起,然后又很快松开,继续书写。

      是手也受伤了吗?付时允的心沉了沉。

      坐在向俞景旁边的李竟宇,时不时会侧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担忧。有一次,李竟宇甚至低声问了句什么,向俞景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付时允收回目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向俞景宁愿告诉李竟宇,也不愿意向他透露半分。

      下课铃响,付时允第一个冲出教室,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小卖部或者操场,而是直接去了卫生间,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燥意。

      他回到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他看到向俞景也站起了身,动作有些缓慢。李竟宇走过去,帮他拿了放在桌角的练习册,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付时允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起走出教室后门。这一次,他没有跟上去。

      那句“离我远点”像一根刺,扎得他生疼。他付时允也是有自尊的。

      接下来的几天,付时允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不再去等,不再去塞那些创可贴和糖果。他恢复了之前的生活节奏,和孙皓他们插科打诨,打球,偶尔逃掉晚自习去网吧打游戏。他试图用喧闹填满所有空闲时间,让自己没空去想那个沉默的身影。

      但他发现这很难。

      课堂上,他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靠窗的角落。看到向俞景依旧穿着校服外套,看到他和李竟宇低声说话时苍白的侧脸,看到他偶尔因为某个动作牵动伤口而微微僵硬的身体……每一次,付时允都觉得心里那股无名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烧得更旺。

      他甚至在一次数学小测后,无意中瞥见向俞景摊开的卷子上,那道他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解出来的大题,向俞景的解题步骤清晰又简洁。那一刻,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他并不只是沉默和隐忍,他也很聪明。

      这种认知让付时允更加烦躁。一个本该闪闪发光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任由伤痛啃噬?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开会去了,教室里比平时松散一些。付时允正和孙皓隔着过道传纸条,商量晚上去哪里嗨,眼角余光瞥见向俞景站起了身,拿着水杯,朝教室后面的饮水机走去。

      就在这时,坐在向俞景后排的体育委员赵强正和同桌打闹,猛地向后一靠椅子,椅背“哐”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刚好经过的向俞景的后腰上。

      “唔……”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从向俞景喉咙里溢出。

      他手里的水杯“啪”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整个人猛地弓起了身子,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脸色瞬间褪得惨白,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嘴唇死死地抿着,似乎在极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赵强也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对、对不起啊向俞景,我没看见你过来,你没事吧?”

      向俞景说不出话,只是剧烈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按住被撞到的后腰位置,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

      付时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大得让桌椅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看到向俞景按着后腰的手指缝间,那蓝白色的校服布料下,似乎又有隐隐的暗红色在缓慢渗出。

      “我操!”付时允低骂一声,几步冲了过去,一把拨开还愣在一旁的赵强,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向俞景。

      触手是一片冰凉,还有无法抑制的颤抖。

      “你怎么样?”付时允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和焦急。

      向俞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涣散,充满了痛苦和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惊恐。他猛地推开付时允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别碰我!”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

      付时允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看着向俞景强忍着剧痛,弯下腰,想去捡地上的水杯碎片,手指却在不停地发抖。

      “你别动!”付时允吼了一声,蹲下身,粗暴地拨开那些碎片,“碎片扎到手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不仅震住了向俞景,也让周围窃窃私语的同学瞬间噤声。

      班长齐晋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向俞景同学,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文艺委员孙岁岁也凑了过来,看着向俞景惨白的脸和地上的碎片,小声惊呼:“天啊,流了好多汗,肯定很疼吧?”

      向俞景死死地低着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没……没事,不用去医务室。”

      “什么没事!你都……”付时允还想说什么,却被向俞景猛地抬起头瞪了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还有一丝绝望,仿佛在说“求你了,别再说了”。

      付时允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李竟宇这时也挤了过来,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向俞景的状态,眉头紧锁。他蹲下身,默默地帮付时允一起收拾碎片,然后扶住向俞景的胳膊,低声道:“我扶你回去坐下。”

      向俞景这次没有拒绝李竟宇,任由他搀扶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回了座位。他始终低着头,后背僵直,那一片若有若无的暗红,在付时允眼里,刺目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放学后,付时允第一次没有磨蹭,几乎是踩着铃声冲出了教室。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脑子里乱成一团。

      向俞景被撞到时那声痛苦的闷哼,惨白的脸,渗血的校服,还有那个推开他时带着惊恐和绝望的眼神……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

      “离我远点,我会连累你。”

      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那不是疏远,更像是一种……保护。向俞景在用自己的方式,把他推开,不让他卷入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可是,看着他那个样子,付时允怎么可能真的置身事外?

      他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买了一包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其实不怎么抽烟,只是此刻,需要点什么来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

      天色渐渐暗下来,华灯初上。付时允叼着烟,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条熟悉的老旧巷子口。

      他靠在巷口的墙壁上,阴影将他大半身形笼罩。他看着那栋单元楼,看着四楼那扇依旧漆黑的窗户。

      这一次,他没有等多久。大概十几分钟后,他看到了向俞景和李竟宇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

      向俞景走得很慢,李竟宇在一旁扶着他,两人低声说着话。走到单元楼下,李竟宇似乎想把向俞景送上去,但向俞景坚决地摇了摇头,接过李竟宇手里的书包,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单元门。

      李竟宇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四楼,叹了口气,才转身离开。

      付时允看着李竟宇走远,又看了看那扇黑洞洞的窗户,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李竟宇知道,他一定知道向俞景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种强烈的、想要知道真相的欲望,驱使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快步穿过巷子,在那栋单元楼对面的一棵大树下站定,仰起头,死死盯着四楼那个窗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扇窗户始终没有亮灯。

      就在付时允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阵隐约的、压抑的争吵声,顺着夜风,断断续续地飘了下来。声音很模糊,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分辨出是一个男人粗哑的咆哮,间或夹杂着什么东西摔碎的脆响。

      付时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死死盯着那扇窗户,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突然,那争吵声戛然而止。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一声极其沉闷的、像是重物击打在软物上的声音,隐约传来。

      紧接着,是一声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短促的痛呼。

      付时允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知道了。

      他终于知道向俞景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知道他那句“连累”意味着什么,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穿着校服,知道他眼底深藏的恐惧源于何处。

      家暴。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付时允的脑海,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冰冷的愤怒。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楼去,砸开那扇门,把那个施暴的人渣揪出来。

      但他不能。

      向俞景那哀求的、绝望的眼神再次浮现。如果他贸然行动,会不会给向俞景带来更大的麻烦?

      付时允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无力感和愤怒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不知道在楼下站了多久,直到那扇窗户里隐约的动静彻底消失,整栋楼都陷入沉睡般的寂静。

      夜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付时允打了个寒颤,缓缓直起身。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吞噬了光明的窗户,眼神里之前的烦躁和困惑被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决心所取代。

      他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巷子,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就再也回不去了。而他,付时允,已经站在了这条界限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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