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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喜欢 ...

  •   费了好些时,二人才得“重见天光”呼吸到清新冷凝的空气。

      安乐侯昨日薨逝,陛下下旨全城服丧,怎么这处廊下还挂着红布?

      叶曦扯起一块红布,解释道:“二兄前些日新得了个女儿。可惜早产了些,二嫂生完,身体就不大好了。小侄女也体弱,瘦瘦小小只巴掌大个,奶娘喂奶都艰难。太医说能活多久,只能听天命……”

      翻出红布上金笔画的符篆,继续道:“母亲认识一个得道真人,那真人说将这些符篆挂满府里每一处,挂足七七四十九日,二嫂和小侄女便能熬过这个煞,从此就能好了。可这才挂了不到三日,便遇上了国丧,只得拆下重又换上白布。换得匆忙,这一处还没来得急拆。”

      赵平煊默了一会儿,取下腕间多宝佛串,“这是我母妃当年游历至临安时所求,可保康健长寿。母妃求了许多佛器,这个平日里我也只搁置在箱笼里,拿出来若能给小侄女庇福挡煞,也算是物尽其用。”

      叶曦看着掌心莹润剔透的佛串,心里叹了口气。她是不信这些的。可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除了求神拜佛,还能做什么呢。母亲怕道家的法力还不够,几日前还带了长嫂去佛寺祈福,盼望佛家也能保佑着。不想这些,表兄在此,还需先招待好,叶曦抬头笑笑,“那我替小侄女谢过表兄了。”

      叶曦引赵平煊去堂上吃茶,询问了一番他伤势如何,赵平煊答复已无大碍。又问在江陵府遭遇了什么,竟至失踪半年。赵平煊谎称巡游大江时,不慎失足落水,随江飘至一极偏极荒的村落,与外界难以联系。半真半假糊弄过去。

      他不想让曦儿知道朝堂上那些阴谋诡计,血腥斗争。她那般天真无邪,活在桃花源般的地方,他要做的不是打破桃花源,而是尽力保护她那方纯净天地,让她一生安乐无虞。

      齐王府的侍从来回禀,说花安放好了。

      叶曦惊问,“什么花?”

      赵平煊笑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来到叶曦的院子,庭院一角是齐王府侍从刚搭好的花房。紫檀香木做柱,玉色琉璃为瓦,海月贝制成的屏风围在四周。日光辉映,整座花房泛出半透明的青绿色泽,恍若雨后初晴的天空被揉碎,一片片铺在其上。

      走进花房,满目粉色山茶,宛若淡绯烟云栖满枝头。微风拂过,花影摇曳,漾起一片清甜的春意。

      “哪里来的这么多山茶?”叶曦快步进花房,蹲下身子,托起一朵开得极舒展的花。上面的露珠晶莹剔透,叶曦伸出手指去点,露珠滑落到叶子上,更显得叶片苍翠欲滴。

      叶曦笑着回头,“表兄还未告诉我,哪里来的这么多山茶?平城可是没有的。又怎么突然要送我?”

      赵平煊也学着叶曦的样子,提起衣袍蹲下来赏花,“我失踪时流落到的那个村落,漫山遍野,开满了山茶。起初还不认识,村民告诉我是山茶花。我想到你曾说过想要一朵,那时还叹息说,平城太冷,恐怕要亲自去南方才行。现在不用驱车千里,就能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可还喜欢?”

      “自然喜欢!”叶曦歪着头靠着花,眼睛布满星子,明亮闪烁。

      赵平煊望进那仿佛银河倾泻的眼底,心底也升起一股暖流,干涸已久的心田似乎也被这股暖流慢慢滋润了。“你喜欢,便是最好的。”

      “村民同我说,夔州的山茶冠绝天下,我回京时就让人去夔州寻了这些名种。看来我没看错,粉色的最衬你。”

      叶曦疑惑不解,“难道表兄还找到了其他颜色的?我那年看到的那副画,主体是红色山茶,只零星点缀了几朵粉的白的。怎么,既然也寻了其他颜色的,不都运来吗?表兄不喜其他颜色的吗?”

      一颗石子坠下,打破了心湖的平静。赵平煊陷入了迷乱。曦儿这是不喜欢吗?她不喜欢粉色的,她喜欢红色的?

      红色的?

      他想起山坡上,孙冬离摘下一朵红色山茶簪在鬓边,笑着问他好看吗。他那时嗓子还伤着不能说话,但寄人篱下,不得不点头夸赞。可他心里不这么认为。丑陋,极其丑陋,比平城最低贱的乞丐都丑陋十倍不止。那明艳的花戴在她的头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芳华,沦为最污秽的存在。

      曦儿竟也喜欢那嘈杂污秽的颜色?怎同那农女一般品味?

      不,那农女如何能与曦儿相提并论。曦儿喜欢,那红色山茶便是,凌寒强比松筠秀,吐艳空惊岁月非。

      赵平煊脑中斗争半晌,才终于说服自己,正要起身吩咐人去采集红色白色山茶,却见侯府管事的在院子门口焦急张望。

      “何事?”

      那管家如临大赦,立即小跑过来躬身笑,回道:“回禀殿下,晋……晋王殿下……呃……也派人送来东西给三娘子。”

      “给我的?”叶曦诧异起身,丫鬟忙拿来沾了温水的巾子,给她擦拭刚抚过花的手。

      叶曦理着裙角步出花房,笑道:“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怎么两位殿下如此默契,都要送我东西。”

      赵平煊从近侍手中接过一盏清茶,递与叶曦,浅笑道:“没猜着么?这月十六是你的生辰呐。逢国丧之期,不许宴饮。可今年你满双十,整岁之年,若什么都没有,也太过冷清。我想不若趁今日尚未正式行国丧,送来生辰礼,也当提前为你庆贺。”

      叶曦恍然大悟,随即粲然一笑,“还是表兄对我最好!”

      赵平煊手握成拳抵在嘴前,想掩饰忍不住翘起的嘴角,绯红的耳朵却出卖了他。

      管家招晋王府的人进来,侍女捧来一个两手宽的漆盒。叶曦打开一看,是一副白玉缀珍珠的头面,典雅大方。

      叶曦让贴身丫鬟接下,笑着问了一番晋王殿下如何如何,又表了一通感激之情,就示意丫鬟给那侍女一块银锭,打发走了。

      那侍女一走,叶曦懒得再维持客套的笑容,眉眼也耷拢下来。

      “不喜欢吗?”赵平煊问道。

      叶曦扯出一个端庄的笑,眼睛却依旧古井无波,“怎会,晋王殿下素来节俭,能费心思叫人打造这幅头面,已是莫大的恩典,怎会不喜。”

      赵平煊一直观察着叶曦的神色,怕她不高兴,又怕她太高兴。他希望她高兴,哪怕是别人送的礼物,若能博得她一笑,也是极好的。又怕她太高兴,怕她不是因为礼物而开心,而是因为送礼物的人。

      而如今,她接了长兄的礼物,没有流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他既欣喜又担忧。欣喜长兄的礼物不合她的心意,甚至可以大胆猜想,是长兄不合她的心意。但他也不愿看她,因应付这些而疲惫不堪。长兄的意思太过明显,这是不是,就是曦儿不堪重负的原因?

      “除了桐桐,他还从未给年轻娘子送过生辰礼。本朝规定男女年过二十即可婚配,你才将要过桃李之年,他便送来这份礼,往年可不见他这般殷勤。他的心思,不言而喻。这样,你可还喜欢?”赵平煊凝视着叶曦,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表情,一字一句轻声问道。

      同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又觉这样的目光也会让叶曦感到压力,喉间滚动一下,垂下眼。他选择静待她的回答。

      “喜欢。”

      回答得如此迅速,肯定。让赵平煊猝不及防,如遭雷击,猛的抬头瞪大了眼睛,怔愣在原地。但随即急忙深呼吸几口,调整好情绪,恢复方才温和的神色。

      他不信。她的眼睛没有笑意。

      叶曦让丫鬟抱来一个梅瓶,她趴在罗汉床的小几上,素手摆弄新摘的红梅,“惟情性之至好,欢莫备乎夫妇。受精灵之造化,固神明之所使。男女婚事,合乎自然。”

      接过丫鬟递来的剪子,修剪掉开得怪异的花枝。“我将满二十,父亲母亲虽没表现,内里估计也早就替我相看起来了。晋王殿下容貌冠绝京华,情性文雅随和,文治武功俱是一等,又勤政爱民,功绩斐然。满城闺秀,皆为其倾心。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儿郎,我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赵平煊几乎忘了呼吸。他想劝几句,劝叶曦慎重考虑,可她对长兄的描述句句属实,无可辩驳。他该如何?除了跟曦儿有自小的情谊外,他哪一点比得上长兄?如今长兄有意于曦儿,他怎么争?拿什么争?

      去年请旨去监察山南东道,为得就是功绩。有了功绩,得父皇重视些,他才有资格、有把握请旨娶曦儿。可他败了,不仅没能干出一番成绩,甚至自己都遭人迫害失踪。最终请的这份差事,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自小他文不如长兄,武不如三弟,父皇夸他,也只挑“天性纯良”这种在皇家毫无用处,甚至是重大缺憾的词。每次听到,他都羞愧至极。他想要什么,从来都争不过两位兄弟,如今就连心爱的女子,也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夺走吗?

      “表兄?”

      叶曦摆弄好花枝,邀赵平煊一赏,唤了数声都不应。起来走至他面前,轻拍他的肩,才将他从混乱的情绪中拽出来。

      “表兄,我想跟你借一下你府里的画师。就是画山茶花的那个,好像姓钟?他擅长花鸟画,我之前看到的那幅红色山茶就是他画的。我想请他绘一幅红梅图。”

      赵平煊掩下所有痛苦,目光依旧温和,柔声回了一个好字。

      不等叶曦留他用午膳,便作揖告辞,仓惶而去。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喜欢”长兄的曦儿,他想冷静下来,可面对曦儿无法冷静。为了不在曦儿面前露出不好的一面,为了维护可怜的自尊,只得像只乌龟缩回壳里。

      今日阳光明媚,大地回暖,万物复苏。惟他一人滞留数九寒天。

      ——
      十日之期已到,这日孙冬离早早结束码头搬运的工作,提前一刻钟,在和素馨约定好的时辰之前,便到达了汇合点。

      依旧是戌时前两刻,依旧是安华门附近。孙冬离边等,边拿出药膏,涂抹手和胳膊上的伤口。

      深深浅浅,长短不一。有的快结痂了,像毛毛虫。有的还淌着血,像一条刚被斩断、却仍在蠕动的猩红水蛭。十分难看。

      可她没办法。她也想要光洁无瑕的肌肤,可她没办法。

      好在要拿到路引了,有了路引,她和臻哥进了城,就可以换份轻松点、工钱多点的差事。虽然陈年旧疤会一直跟随她,但那时候,起码不会每天都有新伤口了。

      看着余晖一点一点被黑幕蚕食,孙冬离有点心焦。她估算着,等了快二刻钟,可城门口依旧没有素馨的身影。

      再不来,城门就要落锁了。

      这时,远处大道上驶来一辆四驾马车,朱辕擎天,玄驷逐电。

      孙冬离回忆,她上一次见四驾马车,刚好是和素馨认识的那天。也正是十日之前,安乐侯薨逝,陛下下旨举行国丧的那天。那日平梁公主的马车,疾驰而过,踏破长街。

      似乎她上次出城时遇到的马车,也是四驾。这次又来一辆四驾。

      平城竟有这么多可以乘四驾的权贵?

      “冬离!”有人重重拍了一下孙冬离的肩膀。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回头低声呵斥,“轻点!我肩上有伤。”

      素馨有点手足无措,忙抓了孙冬离的胳膊去看肩膀,“哎呀!这可怎么办!恕罪,恕罪。”

      “放开呀!我胳膊上也有伤……”

      二人一阵忙乱。一个跟蛇似的,嘶嘶不停。一个跟猴似的,左蹦右跳。

      “东西拿来了吗?”孙冬离制止了素馨,那看似检查实则伤害的动作,问道。

      素馨左顾右盼,拉了孙冬离躲到树后,从怀里掏出两本小册子,“给!”

      孙冬离翻开小册子,信息一字不错,便悄悄竖了个大拇指,“厉害!多谢!”

      “那是——”素馨骄傲得仰高了头,声音也不自觉变大了些,“我是谁,我素馨娘子可是混迹平城十几年,平城每个街坊有几间房、几口人、做什么,我都门儿清。什么门路摸不到!”

      “那你可能帮本公主,摸摸霍家二郎的门路?”

      孙冬离和素馨惊悚回头,那朱辕擎天的马车,正停在离她们两臂距离的正前方。一锦衣华服、珠围翠绕的年轻娘子,正趴在车窗边上,冲她们意味深长地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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