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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盖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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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冬离纳闷,凑近了仔细辨认。原来是之前在福顺客栈,半夜摸进她床帐的那个娘子。
“你还记得我?”
那娘子想翻白眼,想到孙冬离方才救了自己,遂又止住,最后呈现的是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那当然。你是我这么多年唯一一次摸错的人,被我的姐妹们嘲笑了好些时日,我怎会忘。”
孙冬离嘀咕道:“那也不该撒气打我一巴掌啊。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明明受害的是我。”
那娘子整了整散乱的头发,因不占理而眼神飘忽,“确实不该……那不第一次摸错了人嘛,我一激动,就扇过去了……”
“那算我欠你两次人情。我叫素馨,素馨花的素馨,常住福顺客栈,你知道在哪儿吧?日后有事可以去那儿找我帮忙。今日多亏你救我,不然被那狗东西欺负了,我得怄死过去!”
素馨编着辫子,想到刚才那番险境。光是想想都恶心得要吐,不愿再想,赶紧岔开话题,“哎对了,那日你和你那情哥哥犯了什么事,竟大半夜被那掌柜的赶出去。”
孙冬离诧异:“你看见了?”
又抱着手臂正色道:“还有,那是我正经的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教我读书识字的哥哥。不是情哥哥。”
素馨努嘴,不好意思地看向旁边,“哦,那就当我看走眼了。我的房间就在二楼拐角处,有小窗正对着大堂,如何瞧不见?我还看见了,你哥哥怯懦得很,只躲在你身后,全赖你出头。”
听到贬低周维桢,孙冬离可不依了,急忙辩解:“我哥哥是读书人,性子温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动刀动枪的场景,难免害怕。他平日里可是很勇敢的,有地主强占了我们村的田地,他一纸诉状就敢将那地主告上公堂,十分能言善辩,最后不仅打赢了官司,还让那地主多赔了好些银子呢。”
素馨颇为吃惊,“你哥哥竟有这等本事?那你们来京城,莫不是来考科举的?”
“正是!”孙冬离见素馨为周维桢勇斗恶地主的事吃惊的样子,颇有些自豪。可一想到如今的境况,兴奋头就坠了下去,“可惜被奸人所害,我们的路引被偷换成了假的,也不知掌柜的从何处得知路引为假。嗐……如今我们只得住在城外的荒庙里,勉强度日。我也在想法子弄新的路引,可惜没有门路……”
“那简单,”素馨拍拍胸脯,头扬得像马上要上斗鸡场的公鸡,“我素馨娘子也是在平城混了十几年的,什么门路没有。你这事就交给我吧,就当你帮我的酬谢了。”
孙冬离抿起嘴,狠眨了眨眼。
表面从容不迫,内心早已放起了烟花。心想,这运气真是跌宕起伏,来一个小人,就会给她一个贵人。
忙谢过素馨,将他二人的身份住址仔细告诉了。素馨听说周维桢是举人,再次惊喜。她竟结识到一位举人老爷,日后若考中进士,更是前途无量,说不定未来还能位极人臣。而她在他落魄时就帮助他,往后恩惠好处更是少不了。遂对此事分外积极,和孙冬离约定十日后在城门某处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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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孙冬离和素馨作别,赶在闭门前一刻出城,怎料今日城门卫像是被特意叮嘱过,对经过的年轻女子都要仔细盘查。幸而遇上一权贵的车马,也急着要从安华门过,城门卫忙不迭折腰恭送,对马车周围几个百姓也不细查了。
孙冬离趁便出了城。心下十分感激那位权贵脑子进水了,正门不走非要走这最偏的门。
那厢赵平煊得到消息,知晓孙冬离混进了城,又不注意,让她混出了城。
此时齐王府书房内万籁俱寂,侍立两旁的内监个个埋着头,战战兢兢。正中间跪着的监门卫将军,从进门到现在,额头未曾离开过地面,仔细看去,额下那一小块的地毯已被冷汗浸成暗色。
近侍重添的茶已不再升起白气,赵平煊的目光方从窗下那片山茶花上移开。手指微弯轻扣书案,一下一下,敲在殿内众人心上,仿佛阎罗审判前的警示,众人纷纷放低呼吸,怕重一点都会引得殿下动怒。
这位殿下往常虽脾气古怪,到底不会随意责罚人,就算责罚也是挑最轻的责罚,警告一番罢了。可自从殿下在江陵府失踪后归来,古怪的脾气未变,却又添了几分狠厉,仅仅两个月就杖责了不少人。
尤其是那位,声称是殿下救命恩人的村姑。殿下只远远瞧了一眼,便下令将人拖去后院,吩咐留有一口气即可。
而今夜,监门卫将军长跪不起,也是因那村姑。那村姑究竟做了什么,让殿下如此憎恨,还牵连这一干人等。
赵平煊敲了数十下,唇角微弯,声音却低沉得可以结冰,“一个来路不明的农女都拦不住……”
话尾拖延,宛如凌迟。监门卫将军连忙磕头请罪:“请殿下恕罪!是卑职失职才让那歹人钻了空子,请殿下让卑职将功赎罪,立刻前去抓了那用假路引私闯入城的歹人!”
赵平煊磕下茶盏,“不必。”
揉了揉额角,继续道:“既出了城,就放她去吧。只不要再玩忽职守,再放这种人进城了。程将军,你是刚被提拔上来的,不要位子还没坐热,就因失职这种荒唐的原由下去了。军中人才数不胜数,有多少人想拉你下去,踩着你的尸骨爬上来,你可知?”
程天磊重重磕下了头,“卑职明白!”
待程天磊步出殿门,王府长史才上前劝道:“殿下何不让程将军抓了那农女,投入牢里省了事也省心。”
赵平煊只继续斟酌书案上的画,想哪里还缺几笔。过了许久,在画上添了两只鸟雀,才满意搁笔,开口道:“我向来不喜赶尽杀绝,打了她一顿赶出城就算给了教训了。不许她再进城,过些时日她自会回乡,也再无兴风作浪的机会,何必管她。”
“至于她那个读书的哥哥,”赵平煊呷了一口茶,思索一阵,才继续道:“在乡时就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这样的人考中了进士做了官,也不会是个克己奉公、爱民如子的好官。但也不好剥夺了人家参加会试的机会,刚好会试因国丧要推迟九个月,那九个月后再放他进城吧。在城外多经历九个月的风吹日晒,也好磨磨性子。”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完。九个月后距离他离开南浦村也将近一年了,记忆会被冲淡模糊,就算日后真能在朝中碰到周维桢,他也不一定能认出他。就算认出了他,也说不清楚当日在南浦村发生的事。既说不清楚,也就没人会信了。
何况在南浦村他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不过是做小伏低、卑微乞怜罢了。起初他也觉得万分耻辱,想回来后派人,狠狠教训那几个欺辱他的人。后来那农女待他勉强称得上赤诚,那几个人又是她的好友,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不是那农女临到头了出卖他,害他差点惨死在那穷乡僻壤的茅屋里,他想,他还真会将那农女视作救命恩人,替她在县里置办个木匠铺子。又或者给她开个镖局,她说她想做镖师,想出去闯荡,想看遍天下美景,他会给她一笔足够富足一生的钱。
可惜,是个蠢人。救下他,又花了不少钱给他看病抓药。他吃不下她做的粗茶淡饭,她会每日天不亮就去镇上卖背篓、簸箕,赚几个铜钱后去镇上最好的食肆买饭菜,晌午其他人家刚熄了炊烟,她就提着食盒,出现在青草漫漫的小路上。他穿坏了她姑姑留下的衣裳,也不责骂,只去找隔壁那裁缝铺的女儿做件新的给他。
他见过她深夜烛火下为钱发愁,也见过她为了多赚点钱,编织背篓的手又多出许多伤口。
他手断了,她帮他清洗头发。脚折了,她给他做了拐杖。后面又从县里扛回来一根枫木做了轮椅,他虽对木材市价不十分清楚,但需要去县里买,大概也能猜到这对她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轮椅比他想象中舒适,她见他坐上去后没有蹙眉,也笑了起来,之后便常推他去竹林、溪边散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惜啊,是个蠢人。费了多少银钱,多少心血,他也真的信了她做这一切是出于善心。到头来,她还是联系上了追杀他逼他坠江的人,那些人写了回信让她直接刺杀他。
可那些人还是高估了她的胆魄。她没有杀他,而是与那些人商议,她在某天离开,留他一人,让他们来取他的性命。
幸而他一直暗中联系的手下及时赶到。
他要离开时,电闪雷鸣,照得平日里木屑堆积的院坝仿佛下了场雪。竹林灌进了风,沙沙声比往日更恼人,仿佛在嘲笑他,那些竹林下他自认为还算温馨的画面,不过是一场拙劣但他依旧相信了的骗局。斜雨飘进屋檐,靠墙倚着的伞,孤零零地承受着腊月刺骨雨水的侵蚀。
她是聪明的,谨慎的,不会明知连日有雨还不带伞。这么匆忙离去,至夜不归,是为什么呢?知道有场针对他一个人的鏖战,怕被误伤,所以明明没有亲戚可以投奔留宿,也要跑出去吗?
他那时才明白,原来哪怕一个人对你再好,也需按剑提防。说不定哪天她用来保护你的剑,转头便刺向了你的胸口。
回忆起这些总是让人分外煎熬,赵平煊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向窗口。月色璀璨如银,粉色山茶娇美可爱,流云香清逸弥漫其间。赵平煊眉头舒展,指尖轻拂柔媚花瓣。
世间万物都污浊。幸好,他的曦儿永远是高洁美好的。
——
翌日,天气放了晴,平城各街坊都挂上了白布白灯笼,仿佛又回到了几日前的冰天雪地。
马车自齐王府驶出,行得极慢极稳,好在目的地也在内城,不怕错过好时辰。
威宁侯府门前早有一干仆从等候,赵平煊掀开车帘,立马有管事的谄媚地跑上前来行礼问好,小厮跪在车前请赵平煊下车落脚。赵平煊虽不喜用人肉凳,倒也不排斥,踩着小厮下了马车。
跟随的几个齐王府侍从,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株娇贵的山茶花搬进侯府。每经过一道门槛或阶梯,领头的都会停下来,嘱咐他们小心些。等最后一株过去,领头的确认花完好无损,才又快步走到下一个门槛。
威宁侯接了旨,去协理安乐侯丧葬。侯夫人几日前带着世子夫人,去城外净尘寺祈福,听得国丧,最早也要过两日才能赶回来。此时府中,只剩老夫人一位长辈。赵平煊先去拜见看望了老夫人,再与世子和叶二郎君闲谈几句,才去见此行所想见之人。
“表兄。”
转过一道月亮门,叶曦脆生生的问候便随风飘来,仿佛远处檐角的风铃被春风撞了个满怀。
她浅笑着迎上来,款款行礼,怀里红梅亦随之轻颤。灼灼花枝映照,温婉的脸多了几分明艳。其神若林间晨露,山巅新雪,清极澄澈;复似檐下暖阳,温然可亲。风华内敛,光晕自生。
赵平煊的眼角早已不自觉弯成温柔的弧度。眼底似有初雪消融后的暖流,声音也放得极轻,“天气尚冷,曦儿怎么不多穿件狐裘?”
“我哪里就这么弱了,表兄也太小看人了。”叶曦斜睨着打趣,嘴角尤含笑意,将怀中红梅递给赵平煊几枝,“给,新摘的。今年遇着倒春寒,府里梅花的芽都冻住了。昨儿听说表兄今日到访,今早起来看天已放晴,去园子一瞧,果然开了几枝,便采了些。望君爱惜,莫任雪压霜欺。”
赵平煊接过,目光尤流连在眼前人笑意盈盈的脸庞上,柔声道:“自然爱惜。”
叶曦继续说着关于梅花的事。要挑什么样式,什么花纹的梅瓶最好,要摆在哪个方位的窗前,要如何打理枝桠……
忽闻得一雀鸟惊啼,廊上铜铃叮当,一条红布倏然落下,红布底部坠着小铜铃,赵平煊恐铜铃砸到叶曦,疾步挥手打落红布。不想所有红布是连在一块的,打落一条,廊上所有红布被牵连,悉数落下,盖了二人满头。
叶曦一惊,抬头看同样被困于这方红色天地的赵平煊,平日里淡漠精致的眉眼也染上了胭脂的颜色,低眉垂眼,像个等待新郎官揭盖头的新嫁娘。不禁嘻嘻笑起来。
被盖住的那一瞬,赵平煊是惊慌的。见叶曦同他盖在一处,霎时红了耳朵,垂下眉眼,不敢再看她,手里只忙着解开红布。红布重重叠叠,外边的人忙一层层剥,里面的一人自在地笑,一人别开脸去,怕离得太近,对方听到他那慌乱的心跳。